暮色如同被揉碎的墨块,在病房的玻璃窗上洇开。泉伊深陷在塑料椅里,监护仪的滴答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剐着他的神经。
他望着江野漓起伏微弱的胸口,恍惚间听见高中教室里那台老挂钟的声响——总是在他昏昏欲睡时,突然敲响整点的钟声。
记忆像被雨水打湿的水彩画,模糊地晕染开来。他看见四月纷飞的蒲公英,看见课桌上被橡皮擦得发白的涂鸦,其中那个"到此一游"的署名只剩残缺的笔画。有个挺拔的身影站在蒲公英丛中,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起,像张开的羽翼。可每当那人要转身时,记忆就像断电的投影仪,戛然而止。
"我们...是不是吵过架?"泉伊的指尖在扶手上敲着凌乱的节拍。雨声,怒吼声,还有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这些碎片在脑海中翻涌,却怎么都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太阳穴突突跳动,像有把电钻在颅内作业。他揉着额角,目光落在江野漓苍白的脸上,突然觉得这场景熟悉得令人心惊。
江野漓的睫毛忽然颤动,像垂死的蝶挣扎着振翅。当他睁开那双玫红色的眼睛时,泉伊感觉自己被钉在了X光片前,所有慌乱与无措都无所遁形。
更可怕的是,他在那片玫红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急救室外那个手足无措的自己,像只被暴雨淋透的流浪猫。
"你..."泉伊的喉咙发紧。那些客套的问候卡在齿间,被监护仪的滴答声碾得粉碎。江野漓冰凉的手指轻触他的手腕,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泉伊慌忙握住那只手,却被掌心嶙峋的骨节硌得生疼——这哪还是他记忆中那双能稳稳接住篮球的手?
江野漓的嘴唇翕动,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那平静的目光像一潭死水,泉伊却看见水底沉着太多未说出口的话。他突然想起记忆里那个模糊身影的最后一句:"不要再见。"这句话此刻在脑海中炸开,亮得刺眼。
不要再见?
黑暗彻底笼罩病房时,监护仪的荧光在墙上投下诡谲的影。泉伊望着江野漓渐渐暗淡的眼睛,突然觉得命运像个恶劣的编剧,埋下伏笔却不给结局。
他握紧那只越来越冷的手,突然很想知道——那个在樱花树下等他回头的人,是不是也曾这样握着他的手,等一个永远没等到的相认?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像化不开的墨。泉伊看着那些记忆碎片在黑暗中沉浮,突然希望这场漫长的黄昏永远不要结束。
至少在此刻,在一切尚未揭晓之前,他还能假装那个模糊的身影不是眼前这个即将熄灭的生命。
泉伊垂眸时,余光扫过江野漓手腕暴起的青筋,像干涸的河床在苍白皮肤上蜿蜒。
他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可胸腔里翻涌的矛盾几乎要将他撕碎——理智盼着这场煎熬能早些结束,感性却死死攥着希望不肯松手,太阳穴突突跳动,仿佛有根生锈的铁钉在颅内来回搅动。
床边忽然传来细微的叩击声,江野漓染着病态绯色的指尖正轻拍他手背。那双玫红眸子像是两汪深潭,倒映着泉伊紧绷的下颌线,将所有挣扎都看得通透。
"我没事。"泉伊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带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过,"倒是你......"话没说完就被江野漓截断的目光烫到。对方扯了扯嘴角,那个故作轻松的弧度让泉伊喉间发紧,只能僵硬地点头,任沉默在两人之间疯长。
突然,冰凉的触感划过手臂。泉伊转头时,正对上江野漓皱着眉示意床头柜的眼神,手机在暮色中泛着幽蓝冷光。解锁备忘录的瞬间,光标跳动如心跳,江野漓颤抖的指尖在屏幕上敲出破碎的字句:
「如果早知道前几天是最后一次开口,我一定好好考虑要说什么」
这句话像块浸透冰水的棉布,死死捂住泉伊的心脏。他忽然想起上周深夜,江野漓裹着毛毯窝在沙发里,指着平板笑得前仰后合。
那时满室的烟火气,此刻却成了记忆里最锋利的倒刺。
泉伊攥着床单的指节泛白,看着江野漓继续艰难地按键。每个字母都像是从他逐渐消逝的生命力里抠出来的:
「现在只能打字了,真麻烦」
「不过还好能打字」
「总比完全不能交流强」
暮色从窗帘缝隙渗进来,在江野漓颤抖的指尖镀上金边。这双手曾在篮球赛上划出漂亮的抛物线,此刻却连握住手机都要使出全身力气。
泉伊的目光死死钉在手机屏幕上,又骤然转向江野漓——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连唇色都褪成了青灰色。
"你对最后说的话不满意?"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声带摩擦着喉管,发出砂纸打磨铁锈般的刺耳声响。
江野漓的睫毛剧烈颤抖,像濒死的蝴蝶扑腾着翅膀。玫红色的瞳孔里翻涌着暗潮,最终化作一个微弱的点头。这个动作如此轻,却让泉伊感觉有块千斤重的巨石狠狠砸在胸腔,震得他连呼吸都发不出声。
"如果...还有机会重来..."
泉伊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四道月牙形的血痕。冷汗顺着脊背蜿蜒而下,浸透了后颈的衣衫。
"你最想说的话...会是什么?"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这话像把锋利的手术刀,生生剜开两人之间结痂的伤口,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
江野漓咬住下唇,齿痕迅速泛出青白。悬在屏幕上方的手指不停颤抖,每根指节都绷得发白,仿佛触碰屏幕就会被烫出灼痕。泉伊突然有种冲动,想一把夺过手机砸个粉碎,又怕这暴烈的动作会震碎江野漓残存的气力。
"不想说就别说..."他的声音发颤,像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我...我理解的。"
江野漓固执地摇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是想等以后再说?"
又是摇头,带着某种近乎执拗的决绝。
泉伊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耳鸣声越来越响。
"现在...现在就要告诉我?"
江野漓点头的瞬间,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尖锐刺耳,仿佛要刺破耳膜。泉伊盯着对方竖起的三根手指,感觉那不是数字,而是三根扎进心脏的钢钉。
"才三个字?还以为你是话痨..."
泉伊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喉咙却像被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堵住。他死死盯着那只骨节嶙峋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渗血的月牙。
他想别过脸去,想夺门而逃,想捂住耳朵大喊"我不要听"。可双脚像被钉在原地,眼皮也重得睁不开,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掰开他的眼睛,强迫他直视即将揭晓的答案。手机幽蓝的光打在江野漓脸上,将他的轮廓镀成一座即将融化的冰雕。泉伊看着那颤抖的指尖缓缓落下,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胸腔里碎成齑粉——他既盼着这三个字永远不要出现,又贪婪地渴望着某种救赎,哪怕这份救赎终将成为最锋利的匕首。
监护仪的滴答声在耳中无限拉长,明明不过一分钟,泉伊却感觉像是被困在沙漏底部,看着细沙缓慢又无情地流淌。
江野漓的手颤抖得几乎无法行动,指尖在屏幕上划出凌乱的虚影,他只能看见光标疯狂跳跃,却看不清任何字符。那颤抖的频率让他想起深秋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每一下晃动都像要耗尽所有气力。
当江野漓终于收回手时,泉伊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旧伤。
对方玫红色的眸子在幽蓝的屏幕光下亮得惊人,像两簇即将熄灭的火焰突然迸发出最后的炽热。那抹笑意太浅太淡,却让泉伊喉咙发紧——这笑容他见过无数次,可此刻却像是从记忆深处打捞出来的碎片,明明触手可及,却又隔着生死的鸿沟。
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却灌满了带着铁锈味的空气。泉伊将手机转向自己的瞬间,感觉心脏卡在了嗓子眼。
屏幕上的三个字像是用刀刻进视网膜。
你很美。
他机械地逐字读了一遍,两遍,三遍,直到第十遍,那些笔画才终于拼凑出完整的意义。
震惊如潮水般漫过全身,眼眶突然泛起酸涩。这答案太荒谬,又太真实。他以为会是诀别,是遗憾,是未说出口的歉意,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句纯粹的赞美。
"你觉得我很美?"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发颤,带着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期待。
江野漓轻轻点头,这次的笑容比之前更清晰,苍白的唇角扬起的弧度,像是初春枝头第一朵绽放的花。那抹笑意落在泉伊眼底,却化作滚烫的针,一下下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江野漓的手指从被角艰难地抽出,指节泛着青白,像一截即将折断的枯枝般微微上抬。泉伊看着那根晃动的手指悬在半空,喉结剧烈滚动两下:“还有……还有一件事要说?”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每吐出一个字都像吞咽带刺的冰碴。
江野漓没有回应,睫毛垂落的阴影里,苍白的脸颊突然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先是用指尖轻点自己的心口,动作迟缓得像在拨弄易碎的琉璃,接着缓缓抬起眼皮,玫红色的瞳孔蒙着层水雾,目光掠过泉伊惊愕的脸庞时,像受惊的蝶翼般微微一颤。最后,他的食指颤抖着指向泉伊,指尖悬在距离对方衣袖半寸的地方,迟迟不敢落下。
“从……从见到我的第一天起?”
泉伊的声音彻底破碎,膝盖不自觉地向前挪动,塑料椅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他死死盯着江野漓低垂的睫毛,看着那片阴影在泛红的眼尾轻轻颤动。江野漓的喉结艰难地滑动,几缕凌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最终在漫长的沉默后,用几乎看不见的幅度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让泉伊的呼吸猛地停滞,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像突然炸开的烟花。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随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失控的笑声。
笑声带着哭腔撞在病房的墙壁上,震得心电监护仪的数字都跟着剧烈波动。他弯下腰,额头抵在江野漓的床沿,肩膀剧烈抽搐,滚烫的泪水顺着下巴砸在床单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江野漓玫红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泉伊颤抖的后背,干涸的唇角艰难地勾起,溢出一声虚弱的轻笑。这气音轻得像风吹过枯叶,却让泉伊猛地抬头。两人对视的瞬间,泉伊伸手胡乱抹了把脸,沾着泪痕的指尖指着江野漓,声音发颤地说:“你真的……好奇怪啊。”
笑声渐渐消散在暮色里,泉伊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拨开江野漓额前的碎发。他的拇指抚过对方凹陷的脸颊,动作轻柔得仿佛触碰一碰即碎的雪花。“谢谢你,阿漓。”他将江野漓的手整个包进掌心,感受着那瘦骨嶙峋的指节在掌心跳动。
江野漓回握的力量微弱如萤火,却努力收紧手指。他抬起眼皮,目光里流转的温柔几乎要溢出眼眶。
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泉伊清楚地读懂了他眼底的回应——不客气,小泉同学。
窗外的暮色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的手指在床单上投下颤抖的光斑,像两簇即将熄灭却依然相依的烛火。
泉伊想明白了。
短暂的相遇是一场鲜血淋漓的处刑,惩罚那些拿着回忆认真的人,而很不好,他和江野漓都是认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