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一日，泉伊从混沌的梦境中艰难挣脱。
窗外浓稠如墨的黑暗，将世界严严实实地包裹。病房里，监护仪散发着幽微的荧光，如同寒夜中摇曳将熄的烛火。
他酸涩地眨了眨眼睛，在这片朦胧中，竟分不清此刻究竟是凌晨还是深夜。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数字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像是19:23，又仿佛是20:35，然而，在这个地方，这些数字早已失去了意义。
时间，在这里停滞了脚步。秒针的转动、昼夜的交替、四季的轮转，都变得不再重要。泉伊唯一能真切感知的，是身侧传来的丝丝温热，是江野漓那轻若游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呼吸声。
他缓缓侧过头，额头轻柔地贴上江野漓的后颈。那里嶙峋瘦削，薄薄的皮肤下，脊椎的轮廓清晰可辨，却依然残留着让他心安的温度。
泉伊阖上双眼，全神贯注地感受着对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起伏，仿佛这微弱的律动，是证明生命仍在那脆弱身躯里顽强跳动的唯一凭证。
监护仪的滴答声，在寂静的黑暗中格外刺耳，仿佛是无情的倒计时，每一声都重重敲在心上。但此刻，泉伊选择将这一切抛诸脑后。他只想深深铭记这个瞬间——江野漓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他们共享着同一片空气，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静静地依偎。
窗外，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车灯如流星般划破黑暗，在天花板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影，又迅速消失不见。泉伊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生怕稍一动作，就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宁静。他明白，在这个时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的时空里，能如此相依相伴，已是命运给予的最大恩赐。
江野漓的动作像是被按下了0.5倍速播放键，每一个细微的转动都需要耗费全身的力气。他缓缓转过身时，泉伊蓬松的发梢恰好扫过他那瘦得凹陷的下巴，细碎的发丝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几不可察的触感。这微妙的痒意却像一剂特效止痛药，让江野漓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他无意识地朝热源处蹭了蹭，睫毛低垂的弧度里盛满了疲惫与安宁，整个人终于陷入一种久违的放松状态。
泉伊凝视着对方渐渐舒展的眉眼，胸腔里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流。这样的互动能让江野漓暂时逃离病痛的折磨，对他而言已是弥足珍贵的恩赐。他始终不明白为何一个简单的发梢轻触会有如此神奇的安抚效果，但只要能减轻爱人的痛苦，探究缘由这件事本身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窗外，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晶，在玻璃上敲打出细密的声响。
即便医院的暖气开到最大档，也驱散不了渗入江野漓骨髓的寒意。
每当病痛发作时，他蜷缩的脊背就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苍白的指节死死攥着被单，指节泛着病态的青白。这种时候，泉伊总会第一时间将他拥入怀中，用体温温暖他冰凉的皮肤，将脸埋进他瘦削的颈窝轻声呢喃："我在这里。"
细碎的话语在病房里静静流淌，泉伊絮絮叨叨地说着窗台上新来的麻雀、护士站新换的百合花，或是午餐时多添的一勺蜂蜜。
他的问题总是设计成最简单的"是不是"、"好不好"，期待着江野漓用点头或摇头来回应。但更多时候，等待他的只有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奇妙的是，江野漓越是沉默，泉伊的话反而越多，那些琐碎的日常像一条永不枯竭的小溪，固执地填满两人之间的每一寸空隙——仿佛只要话语不停，时间的脚步就能放慢，再放慢，慢到让这一刻成为永恒。
泉伊将额头轻贴在江野漓凹陷的颈窝处，半阖的眼睑下，涣散的目光虚落在病房某处剥落的墙皮上。记忆突然漫溯，白祐曾握着垂危患者的手轻声安慰的画面在脑海闪过，他下意识收紧掌心，将江野漓嶙峋的指节完全包裹，仿佛这样就能攥住随时可能消散的温度。
两人保持着静止的姿态，泉伊的视线死死锁住江野漓胸口微弱的起伏，像在数着沙漏里最后的流沙。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里，他听见自己喉咙滚动的声响，轻若游丝的呼唤坠落在寂静中："阿漓？"
掌心里传来羽毛拂过般的颤动，江野漓的小指在他指缝间极轻地蜷了蜷。这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回应，却像枚灼热的炭块，瞬间烫红了泉伊的眼眶。他别过头去咬住下唇，吞咽下喉间翻涌的酸涩，字句从齿缝间漏出："我希望你知道...我从不后悔遇见你。"
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里，江野漓的呼吸节奏依旧平稳如常。但泉伊敏锐地捕捉到那抹细微的变化——对方本就冰凉的指尖，此刻正颤抖着勾住他的小指，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我很高兴能遇见你，"泉伊的声音开始发颤，尾音像被揉碎的月光，"更高兴能看透那些坚硬的壳，触到真正的你。"
窗外的树影在月光下缓慢挪移，他沉默许久，直到喉间的哽咽渐渐平息。
"所以，谢谢你，江野漓。"
温热的泪水滑过鼻梁，在两人交叠的掌心晕开深色痕迹。泉伊将脸埋进那片单薄的胸膛，病号服下传来若有若无的体温："谢谢你那天问我'好不好'..."他的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破碎的颤音，"其实那时的我千疮百孔，但现在..."掌下传来的心跳突然重了半拍，"是你让我终于完整。"
江野漓的胸腔微微震颤，像被风吹动的枯叶。泉伊知道那是他在努力牵动嘴角，可惜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全部力气。
但此刻无需言语，那颗顽强跳动的心脏便是最动人的回应——一下，又一下，像远古的潮汐拍打着荒芜的岸，终于将漂泊的灵魂渡回了家。泉伊闭上眼，任由这生命的韵律填满他空洞的胸腔，直到每一寸灵魂都浸满温暖。
泉伊将脸颊轻轻贴向江野漓的颈侧，合上双眼的瞬间，所有未尽的言语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不再徒劳地寻找慰藉的词汇，只是用双臂小心翼翼地环住那具日渐消瘦的身躯，让彼此的呼吸在咫尺之间交织缠绵。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中，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稍纵即逝的安宁。
蓦地，一道轻若鸿毛却重若千钧的触感落在肩头。
江野漓不知何时抬起的手臂，像一片秋日的枫叶，颤颤巍巍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泉伊的喉结剧烈滚动，将脸更深地埋进对方凹陷的颈窝，紧绷多时的背脊终于彻底放松，所有伪装的坚强都在这个简单的触碰中土崩瓦解。
病房里弥漫着昏黄的暖意，在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中，江野漓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平稳。他深陷的眼窝下浮现出淡淡的光晕，干裂的唇边甚至扬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就这样沉入了被温暖包围的梦乡。
泉伊凝视着爱人安详的睡颜，指尖轻轻描摹着他嶙峋的眉骨，恍惚间又看见那个站在四月樱花雨中的少年，正回头对他粲然一笑。意识渐渐涣散的最后一刻，他的唇轻触江野漓冰凉的额角，带着释然的微笑轻声道。
"晚安，井上川。"
黑暗如潮水般温柔地漫过视野，没有梦境的侵扰，没有恐惧的纠缠，唯有永恒的寂静将他轻轻拥抱。
恍惚间，远处传来心电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跳动的绿线在模糊的视线中化作一道流星，最终归于永恒的直线。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如水，却永远定格了两个相拥的身影，在时光的长河里，镌刻成最温柔的永恒。
此时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嗡鸣…
晨光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病房的窗帘。泉伊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往身旁温暖处靠去，却只触到一片刺骨的冰凉。他的身体猛地僵住，睫毛剧烈颤抖着，像暴风雨中挣扎的蝶翼。
赤足踩在地面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他一步一步挪向病床，仿佛走向刑场。江野漓的脸在晨光中白得近乎透明，睫毛在眼下投下青灰色的阴影，像是已经沉睡了千年。泉伊的手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最终颤抖着覆上那只枯瘦的手——曾经温暖的手掌如今冷得像深冬的雪。
"阿漓...？"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尾音破碎在空气里。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对方手背上突起的血管，那些曾经流淌着生命热度的蓝色河流，如今已经干涸。当他将脸贴上江野漓的胸口时，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无比刺鼻，呛得他眼泪直流。
那里本该有心跳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泉伊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牵手时，江野漓笑着说他的手像个小火炉，现在却连这一点余温都留不住。他发疯般将脸埋进江野漓的颈窝，拼命呼吸着那渐渐消散的气息，直到冰冷的现实灌满他的肺叶。
监护仪的黑屏像一块墓碑，倒映着他们最后的拥抱。泉伊死死搂住那具逐渐僵硬的身体，听着窗外不知情的鸟儿欢快的鸣叫。
护士站的呼叫按钮就在咫尺之遥，但他的手指在触碰到它的瞬间如触电般缩回——按下它，就意味着承认永别。
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爬行，像一条金色的蛇，渐渐爬上他们交握的双手。泉伊突然想起那些没来得及兑现的承诺，那些约定好要一起去看的风景，喉咙里涌上腥甜的血气。
他将下巴抵在江野漓已经冰冷的额头上，轻轻哼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听的歌，泪水在对方苍白的脸上汇成细流，仿佛这样就能让时光倒流。
直到阳光爬上窗台，直到医院开始苏醒，直到整个世界都在向前走，泉伊依然固执地抱着他。
在这个普通的春日清晨，地球依旧转动，而他的世界，永远停在了昨夜那句带着笑意的"晚安"里。
窗外开始下雪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