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医院旋转门的刹那,三月的暖风裹挟着潮湿水汽扑面而来。泉伊望着路边斑驳的雪渍正化作黑水渗入砖缝,睫毛上凝结的冰晶也在体温下悄然融化。他机械地扯松围巾,脖颈却感受不到温度的起伏——那些在ICU度过的晨昏,早已将他的知觉冻成了齑粉。
明媚的阳光渐渐消融了积雪,泉伊走出医院时,融雪的水滴从屋檐坠落,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他裹紧外套,却感觉不到冷暖——自从那天之后,他对温度似乎失去了感知。
推开家门时,郁箬正在擦拭玄关的花瓶。见到泉伊,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来。"您回来了啊,要我去帮忙和大少爷说一声吗?"她轻声说着,接过泉伊手中的东西。
玄关感应灯亮起的瞬间,郁箬系着碎花围裙出现在门后。泉伊盯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记忆突然闪回某个深夜:江野漓握着玻璃杯站在厨房门口,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几乎要触碰到郁箬褪色的蓝布头巾。
泉伊的目光落在郁箬空荡荡的脖颈上,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还记得江野漓吗?就是...之前来过的那个年轻人。"
郁箬愣了一下,思索片刻后点头:"记得的。那个年轻人有些奇怪..."她犹豫着,"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盯着我的脖子看了好久,突然问我为什么不戴白色丝巾了。"
“什么…?他问你这个?”
“啊…对啊,我还觉得奇怪呢…那个年轻人也没说什么,就笑了笑好像和我很熟,他还真的是热情的一个人啊…”
“那么…那么…之前有没有…有没有一个…”泉伊扶着脑袋,头疼欲裂,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家里…还有一个带白色丝巾的人?”
“呀。”郁箬想了想,“有啊,有一个的,和我同名的!但是她是木字旁的。”
“…木字旁?”
“对啊,对,但是大概三年前就离职了,兴许是年轻人把我认错了…”
十七岁?对啊…十七岁,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十七岁以前的记忆?
泉伊的神经突然绷成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寒意从尾椎骨疯狂窜上后颈,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味在齿间蔓延——那些被冰封在记忆深处的碎片,正裹挟着刺骨的疼痛破土而出。
雨幕中翻飞的白丝巾像一道割裂时空的闪电,劈开他意识的混沌。
温热的掌心贴着他发烫的额头,有人把他裹进带着雪松香气的大衣,耳畔的呢喃被雨水浸透:"泉伊,哥哥带你回家..."是谁?那张模糊的面容在脑海中剧烈晃动,却始终拼凑不出完整的轮廓。太阳穴突突跳动,仿佛有无数把钝刀在脑髓里搅动,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变形,郁箬关切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
"小泉啊?你脸色很差..."
泉伊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记忆与现实在剧痛中疯狂交织,他看见自己蜷缩在医院病床上,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又看见某个雨夜,自己浑身湿透地蹲在巷口,一双修长的手撑着伞缓缓靠近。所有画面都在太阳穴的刺痛中破碎重组,每一次闪回都像钢针直插神经。
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冰凉的廊柱,大理石的寒意却无法缓解脑内的灼烧感。"到底是谁..."泉伊绝望地揪住头发,突然想起病历本上那行熟悉的字迹——那分明是他拼命想要记起的人留下的。
太阳穴的疼痛达到顶峰,眼前炸开刺目的白光。在郁箬惊恐的尖叫声中,泉伊猛地用头撞向廊柱,金属雕花的棱角硌得他眼前金星乱冒。鲜血顺着额头滑落,混着泪水滴在地毯上,而记忆深处的大门正在剧痛中轰然洞开,那个戴着白丝巾的身影,终于露出了清晰的眉眼。
郁箬……郁…嘶…是了,是她!郁楉!
那个雨夜站在那个人旁边的人是郁楉,她带着白色丝巾,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微笑着叫他“小泉…”那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那个他记忆里封存的人到底是谁……
瓷瓶碎裂的声响惊飞檐下麻雀,玫瑰花瓣混着水渍在波斯地毯上晕染出血色纹路。泉伊猩红的眼底布满血丝,掐住郁箬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老佣人的惊呼被他抛在脑后。当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时,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破碎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横冲直撞。
二楼书房虚掩的门缝漏出暖黄灯光。言清秋手中的书页停在第37页,米色纸页还夹着书签,就见泉伊撞开门扉。对方苍白的脸上干涸的血痂泛着暗红,额角肿起的伤口在冷汗浸透下泛着青紫,像狂风中即将折断的藤蔓般直直栽进他怀里。
"好痛......"呜咽声闷在亚麻衬衫布料里,滚烫的泪水瞬间洇开深色痕迹。泉伊颤抖的手指死死揪住言清秋后颈,指甲几乎掐进皮肉,"白丝巾......记忆里的人......"断断续续的呓语混着粗重喘息,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倒刺,刮擦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朝寒雨如黑豹般瞬间挡在两人之间,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住泉伊手腕。触到对方高热的皮肤时,他黑曜石般的瞳孔微微收缩——掌心的温度分明在灼烧。"先去外面拿…。"
他头也不回地对呆立门口的郁箬下达指令,另一只手已经探向泉伊汗湿的额头,"体温至少39度。我亲爱的哥哥,你真行。"
言清秋这才从震惊中回神,望着泉伊濡湿睫毛下翻涌的痛苦,记忆突然闪回童年:那个暴雨夜,他在巷口捡到浑身湿透的流浪猫,也是这样颤抖着往他怀里钻。
“泉妹…别吓哥啊…哥最疼你了…”
他下意识抬手覆上对方后背,却迎上朝寒雨冰冷的目光。
“那个…”
"哥,有点出事了。"朝寒雨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无情,转身时却不着痕迹地调整姿势,稳稳托住泉伊瘫软的身体。然而怀中的人突然剧烈抽搐,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黑暗如浓稠的墨汁般在四周蔓延,唯有江野漓的身影泛着微弱的荧光。
他戴着那副标志性的银框眼镜,镜片上凝结着细密的水雾,折射出支离破碎的光斑。玫红色的眼眸在镜片后剧烈颤动,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悬成晶莹的水滴。
"伊莱..."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嘴角勉强上扬的弧度脆弱得仿佛随时会崩塌,"为什么一定要想起来......"
泉伊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记忆如锋利的玻璃碎片突然刺入脑海:暴雨中飘扬的白色丝巾被雨水浸透,黏在妇人惨白的脸上;手术室刺眼的白光下,心电图拉成一条笔直的绿线;还有那个雨天,江野漓站在校门口,嘴唇蠕动着却最终没能说出口的话。
他拼命摇着头,泪水在脸颊上划出滚烫的轨迹。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不怪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像是从胸腔最深处硬生生挖出来的。
泉伊迈开沉重的双腿向前奔去,却看见江野漓突然惊恐地睁大双眼。镜片后的玫红色瞳孔剧烈收缩,嘴唇颤抖着喊出无声的警告。
刺耳的刹车声撕裂梦境,刺目的车灯将江野漓的身影照得近乎透明——他最后的表情凝固在绝望与不舍之间,伸出的手指几乎要触到泉伊的脸颊。
"不要——!"
泉伊猛地睁开双眼,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瞬间灌入鼻腔。惨白的天花板在视线里摇晃,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
耳边传来心电监护仪急促的"滴滴"声,与梦中那声刺耳的刹车诡异地重合在一起。他颤抖着摸向脸颊,指尖触到未干的泪痕,这才惊觉枕头上已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泉伊猛地挥开伸来的手,输液针头在剧烈的动作下被扯出,带出一线鲜红的血珠。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医用托盘被撞翻在地,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别碰我!"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脖颈,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道道红痕。
贺欺妄快步上前,双手稳稳按住他颤抖的肩膀。她刻意放慢语速,声音低沉得如同大提琴的共鸣:"是我,泉伊。这里是精神科,不是...不是他最后待的那家医院。"
泉伊的瞳孔剧烈收缩着,还残留着梦魇的恐惧。他的目光涣散地扫过四周,最终落在贺欺妄脸上。
那双绿色的眼睛像一汪平静的湖水,让他狂跳的心脏渐渐找到节奏。
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切进来,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泉伊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他缓缓滑坐在地上,蜷起的膝盖抵着胸口,像是要保护自己不受记忆的侵袭。
贺欺妄单膝跪在他面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她看着泉伊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并不存在的痕迹,那里曾经系着一条白色丝巾——这个动作让记忆与现实之间的界限愈发模糊。
角落里,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与墙上时钟的走针声奇妙地同步。泉伊的呼吸逐渐平稳,但眼底的迷雾仍未散去。那道关于那个人的谜题,正在他疼痛的脑海中缓慢拼凑,每一个碎片都带着锋利的边缘,割得他鲜血淋漓。
泉伊蜷缩成虾米状,指尖深深陷进发根,苍白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头疼得像要裂开......"闷在枕头里的声音带着鼻音,尾音不自觉地发颤,倒像是委屈的幼兽在呜咽。
贺欺妄单手撑着下巴,蓝发末梢扫过锁骨,"懂,就像企鹅军团在你脑袋里开冰球比赛?"她指尖转着薄荷糖纸,绿色瞳孔突然狡黠地眯起,"或者北极熊踩着滑雪板在颅内蹦迪?"说着便将糖纸团成球精准抛进三米外的垃圾桶。
金属椅腿与地板摩擦出尖锐声响,她大剌剌地跨坐在椅子上,椅背横在胸前当靠枕。泉伊盯着她张扬的坐姿发怔时,贺欺妄已经晃着糖果袋敲了敲他手背:"来聊聊?包治头疼的那种。"
病房陷入漫长的寂静,唯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泉伊忽然扯了扯被角,声音轻得像飘在半空的羽毛:"......好。"
"好哦。"贺欺妄掏出草莓味软糖抛进嘴里,咀嚼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突然凑近,蓝发垂落扫过泉伊手背:"你梦见了江野漓?"
泉伊的睫毛剧烈颤动,攥着床单的手指暴起青筋。"你还真是神了。"他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贺欺妄安静地点头,蓝发随着动作拂过脸颊,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阴影。
"他戴着银框眼镜......"泉伊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站在黑色的雾里,眼泪砸在镜片上,碎成星星......"他突然抓住枕头捂住耳朵,太阳穴突突跳动,"他说'别再想起来了'......"冷汗顺着脖颈滑进病号服,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脑袋要烧起来了......"
贺欺妄立刻撑住床沿起身,却在距离泉伊半米处骤然停住。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又缓缓松开:"需要叫言清秋吗?虽然我觉得他不靠谱。"
语气罕见地放软,像是怕惊飞笼中受伤的鸟。泉伊只是剧烈摇头,喉间溢出压抑的呜咽,监护仪的心跳曲线开始剧烈起伏。窗外的月光被云层遮住,将病房彻底浸入黑暗。
“不不…江野漓…”
泉伊的指尖从汗湿的发间滑落,露出苍白如纸的面容。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他恍惚看见贺欺妄的绿眼睛蒙上了一层雾,那抹平日里肆意张扬的狡黠,此刻被某种近乎痛楚的情绪绞碎。她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发抖,蓝发垂落的阴影里,咬得发白的下唇正在渗出血珠。
"泉伊..."贺欺妄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沙哑的裂痕。她突然起身,金属椅腿在地面刮出尖锐声响,"三年前,你和江野漓在暴雨天发生了车祸。"
太阳穴的血管突然剧烈跳动,泉伊死死按住额头。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混着记忆深处若隐若现的潮湿气息——雨幕、刹车声、还有某个带着哭腔的嘶吼。"为什么...我的脑子像被掏空了..."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为什么连他的声音...都..."
"因为撞击导致逆行性遗忘!"贺欺妄突然失控地捶打墙壁,指节撞在瓷砖上发出闷响。她别过脸去,肩膀剧烈起伏,"那天你们隔着马路争吵,街灯全灭了...等救护车赶到时,你后脑勺全是血..."
记忆的碎片在剧痛中炸开。泉伊看见刺目的车灯穿透雨幕,听见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还有那个模糊的身影在暴雨中伸出的手。他猛地抓住枕头捂住耳朵,喉间溢出压抑的呜咽:"别...别再说了..."
"你真的不记得他吗?"贺欺妄转身时,睫毛上凝着细碎的水光,"他真的..."
病房门突然被撞开,冷空气裹挟着消毒水的味道涌入。朝寒雨捏着病历本站在门口,血橙色的瞳孔扫过泉伊颤抖的指尖,最终落在贺欺妄泛红的眼眶上。"欺妄姐姐,走吧。"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病历本边缘重重撞在门框上。
贺欺妄踉跄着起身,蓝发遮住她慌忙擦拭眼泪的动作。经过朝寒雨时,对方突然俯身低语,她的脊背瞬间绷成一张满弓,喉间发出压抑的抽气声。
房门闭合的刹那,泉伊听见贺欺妄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而记忆深处那道白色的身影,正随着心跳声越来越清晰。
他蜷缩在浸透冷汗的被褥里,太阳穴突突跳动。破碎的画面在黑暗中重组:那个张开双臂想要抱住他的人——原来所有的空白,都是用疼痛填补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