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伊伸出手想要挽留,可朝寒雨已经干脆利落地关上了房门。
金属门把撞上门框的轻响,惊得他悬在半空的手猛地一颤,最终像片枯叶般缓缓垂落,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泛着消毒水气味的被单。
时间在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里凝滞成胶着的琥珀。日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缓缓游移,从细长的金线熬成浓稠的血色,又褪成墨色的影。
护士更换吊瓶时冰凉的触碰、主治医师例行问询的声音,都像隔着毛玻璃般模糊不清。
泉伊蜷缩在病床上,任由思绪沉入记忆的深潭,被三年前那场车祸搅起的漩涡反复拉扯。
当月光爬上窗台,监护仪的蓝光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泉伊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冷光屏亮起的瞬间刺得眼眶发疼。
他机械地滑动屏幕,直到停在那个永远沉眠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凝固在三年前的十二月十八日凌晨三点十七分。
[江野漓]:睡着了吗?
[泉伊]:我在
[江野漓]:能明天见到你真是太幸福了
[泉伊]:你的幸福很简单啊。我们可以再看一遍《寻梦环游记》
[江野漓]:哈哈,那真不错啊,泉卿。明天见
指腹轻轻摩挲着"泉卿"两个字,屏幕的冷光映出他剧烈颤抖的睫毛。
他突然想起那个雪夜,江野漓发来消息时,自己裹着毛毯蜷在沙发上,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固执地把手机贴在胸口等回复。
聊天框里跳跃的光标明明灭灭,隔着二十公里的夜色,却成了支撑彼此熬过漫漫长夜的最后星光。
可约定好的《寻梦环游记》终究没能开场。第二天的朝阳还未升起,急救车的鸣笛声就撕裂了寂静。
江野漓苍白的脸在担架上急速后退,输液管在空中划出凌乱的弧线,而他攥着电影票追在后面,直到监护室的门重重闭合,将所有"明天见"碾碎成永远到不了的明天。
手机屏幕在寂静中缓缓暗下去,泉伊望着漆黑镜面里自己模糊的倒影,才惊觉温热的液体早已淌满脸颊。
那些未说完的台词、未兑现的承诺,像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永远定格在那个触手可及却永远无法抵达的"明天"。
深夜的医院天台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寒风掠过泉伊单薄的病号服,他却浑然不觉。他靠在栏杆上,仰望着被城市灯光染成暗红色的夜空,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些与江野漓共度的夜晚。
记忆中,江野漓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的样子格外清晰,月光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像是为他镀上一层银辉。而自己则站在一旁,小提琴抵在颈间,琴弦随着弓弦的拉动发出悠扬的共鸣。那些合奏的旋律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可现在却只剩下一片寂静。
"真是令人怀念的场景呢。"
一个轻柔的女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泉伊的回忆。他转过身,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赖素屿正站在天台入口处,黑色的双马尾在夜风中轻轻摆动,白色蕾丝裙摆随风飘扬。她的黑色瞳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别来无恙?心理学家小姐。"泉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不过现在确实没什么好的。"
赖素屿缓步走近,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嗯~心理学家已经看穿你了喔。"
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比你以为的还要明白得多。"
她停在距离泉伊一步之遥的地方,黑色眼眸直视着他,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痛苦与迷惘。夜风拂过,她精致的白色裙摆与泉伊的病号服衣角轻轻相触,又分开。
"有时候我在想,"赖素屿突然转向栏杆外璀璨的城市灯火,"如果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会怎么做?"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泉伊的心猛地一紧。
泉伊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望着远处闪烁的霓虹。赖素屿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旁,黑色双马尾被夜风吹起又落下,像两只振翅欲飞的黑蝴蝶。
在这个被月光笼罩的天台上,时间仿佛静止了。
泉伊的手指死死抠住锈迹斑斑的栏杆,掌心传来的刺痛感却比不上胸腔里的钝痛。夜风掀起他额前凌乱的碎发,露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汪即将干涸的湖水。
"这不可能..."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喉咙里像是卡着玻璃碎片,"他..."
赖素屿突然轻笑出声,白色裙摆扬起又落下。她歪着头,黑色双马尾在夜风中轻轻晃动:"你的意思是,'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她的语调带着几分戏谑,黑色瞳孔却深不见底。
"那些都是真实的。"泉伊转过身,声音发颤,像是在说服对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不然我拿什么证明他存在过?拿什么证明我们一起拉过的曲子,一起看过的电影..."
赖素屿的笑容渐渐消失。她向前一步,高跟鞋的声响在寂静的天台格外清晰:"我看不下去了。我要把真相都告诉你——包括你17岁以前的所有记忆。"
泉伊的呼吸骤然停滞。赖素屿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太阳穴上,像是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你现在能想起的,都是假的。只有和江野漓在一起的时光才是真实存在过的。"
刺骨的夜风卷着这句话钻进耳膜,泉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动。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回——言清秋教他写字的手,朝寒雨给他包扎膝盖的绷带,那些他以为真实存在的童年记忆,此刻都像泡沫般纷纷破碎。
"他们都在骗你。"赖素屿的声音像冰锥刺进心脏,"你记忆里那个雨夜,站在门口的那两个人,才是你真正的——"
泉伊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栏杆发出闷响。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17岁那年的雨夜,马路对面朝他伸出手的身影终于清晰——是江野漓,一直都是江野漓。
赖素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忽然变得轻柔:"现在你明白了?那些你以为是幻觉的碎片,才是你真正的人生,那才是你童年的开始。"
泉伊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夜风卷着他的病号服猎猎作响。
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却分不清这痛感究竟来自唇齿,还是来自千疮百孔的内心。
泉伊扶着突突作痛的太阳穴,指节在苍白的皮肤上压出月牙形红痕。他垂眸望向赖素屿,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话音未落,喉间便泛起铁锈味,像吞下了半融化的雪。
赖素屿仰起脸,月光将她的轮廓镀成银蓝。她望着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星子,黑色瞳孔深处翻涌着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潮汐。袖口滑落时,腕间银色腕表的秒针正指向11:11,那是命运齿轮咬合的时刻。
冰凉的指尖突然落在他发顶,赖素屿的动作带着某种仪式感的温柔。
"虽然我和言清秋是高中同学。"她的声音混着铃兰香水味,飘进夜风里碎成星屑,"但你记忆里的十七岁..."尾音消散时,她指尖轻轻摩挲过他后颈凸起的骨节,"比我见过的任何时间线都明亮。"
白色裙摆掠过他手背的瞬间,赖素屿已转身走向旋转楼梯。高跟鞋叩击台阶的声响渐次零落,最后消失在金属门闭合的轻响里。
天台重新陷入寂静,唯有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偶尔刺破夜空,像极了记忆深处那道刺耳的刹车声。
泉伊的手指死死抠住生锈的栏杆,金属碎屑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江野漓弹琴时睫毛投在琴谱上的阴影、他们分食的冰淇淋滴落的甜汁、还有雨夜中那只永远够不到的手...这些画面突然变得锋利如刀,将朝寒雨包扎的绷带、言清秋教他写字的掌心温度,一并割裂成闪烁的碎片。
"如果连童年都是拼图..."他的呢喃被风卷向云层,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的凹痕,那里残留着某个雨夜雨水冲刷的痕迹。
远处医院大楼的灯光在雾霭中明明灭灭,像极了他视网膜上不断重映的双重人生——一个被温柔谎言包裹的过去,和一段浸着血泪的真相。
泉伊拖着仿佛灌满铅的双腿走在回病房的长廊上,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电流声,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言清秋总爱用带着消毒水味的手指揉乱他的头发,嘴角噙着笑说"泉妹儿又长高了,但还没有我高呢";朝寒雨替他换药时,冷硬的声音里藏不住的关切,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易碎的琉璃。
病房门把冰凉刺骨,推开的瞬间,消毒水的气味裹挟着熟悉的雪松香扑面而来。
言清秋正懒洋洋地瘫在病床上,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领带歪斜地挂在颈间。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眼底的乌青几乎要坠到颧骨。
"哟,夜游神回来了?"言清秋扯出一抹笑,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金属,却还固执地保持着往日的调侃腔调。
“咱泉妹又去哪hi了啊?”
泉伊僵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腔里漫开。那些被篡改的温馨画面与眼前的身影不断重叠又剥离,愤怒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涌,却被莫名的钝痛压得透不过气。他死死盯着对方歪斜的领带,突然有种想要亲手扯断它的冲动。
"对了。"言清秋突然变魔术般掏出一张红色请柬,烫金的花纹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婚礼就在后天哦,到时候给你个VIP观礼位。"
泉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双腿发软地跌坐在床边。所有的疑问、愤怒与不甘在这一刻化作深深的无力,像被抽走了脊梁般佝偻着背。月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一道银亮的分界线,将他的影子劈成两半——一半浸在谎言编织的温暖里,一半暴露在冰冷的真相下。
他望着言清秋疲惫却强撑的笑脸,突然连开口质问的力气都没有了。
喉咙像被浸了水的棉花堵住,酸涩的情绪在眼眶里打转,却怎么也落不下来。原来最痛的不是被欺骗,而是连痛恨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