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理分科表如同终审判决,墨迹森然地宣告着疆域的分割。法昀的“文”与綦勖的“理”,像两条注定背驰的河流,在地图上划出冰冷的轨迹。綦勖对于他不再选物理的反应比他本人还强烈,她是失望的,但尊重他的任何决定。离别的气息如同提前降临的秋霜,无声地凝结在校园的每个角落。
所以綦勖变得格外粘稠,像一块甩不掉的、带着阳光温度的麦芽糖。放学后的天台,成了他们秘密的告别所。她背倚着锈迹斑斑的铁栏,仰头望着城市灯火在暮云里晕染开的、暧昧的紫红,声音里罕见地掺入一丝沉沙:“昀哥,分了班,你是不是就把我这个朋友给扔旮旯里了?”
晚风卷起她的发梢,拂过法昀裸露的小臂,带来一阵细微的、带着痒意的战栗。法昀的心像被无形的手攥紧。那句哽在喉头的“你是我心上无法拔除的箭矢,没有人会比十六岁的法昀更爱十六岁的綦勖了”,在唇齿间辗转千回,最终只化作两个干涩的字:“不会。”他顿了顿,补充道,“写信。”
“对!写信!”綦勖眼中的沉郁瞬间被点燃,跳跃着明亮的火苗,“说定了!一周…不!两天一封!我要知道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遇到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得告诉我!”她伸出手,固执地翘起小拇指,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截倔强的枝桠,“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那截小指,带着薄茧和青春的纹路,悬在法昀眼前。它象征着一种幼稚的承诺,一种法昀深知无法承载其重量的羁绊。他迟疑着,如同面对潘多拉的魔盒。但在綦勖炽热而执拗的目光下,他终是缓缓伸出自己的小指,轻轻勾住了那抹温热。指尖相触的刹那,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窜过四肢百骸,法昀如遭电击,迅速抽回手,藏入校服口袋深处,指尖残留的麻痒感久久不散。
法昀心里想的是:拉钩的丝线,勒进血肉。一百年?不,它只够吊死一个囚徒。
或许是离别的迫近,或许是害怕失去的阴影的笼罩,法昀感觉自己对綦勖“兄弟”范畴内的亲昵,滋生出一种病态的贪婪与自毁般的沉溺。
当綦勖打完球,汗湿的额发像小狗般蹭上法昀的肩膀时,法昀不再推开。他僵硬地承受着那份重量和湿热的气息,嗅着她发间汗水混合阳光的、原始的生命味道,心底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饮鸩止渴般的满足感。仿佛这短暂的依偎,是末日来临前最后的温暖火种。
夜间的校车行驶在拥挤的人潮中,摇晃如浪中扁舟。綦勖为稳住身形,自然地抓住法昀的小臂。法昀没有挣脱,反而在车身剧烈颠簸的瞬间,本能地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护住了綦勖的后腰。那截腰肢在掌下的触感,是充满力量感的肌肤蕴含着惊人的弹性,隔着薄薄的棉布校服,清晰地烙印在法昀的神经末梢。她的生命力多的似乎要溢出来了,从各个方向争先恐后的涌入发昀的身体。一路的颠簸都成了心跳的鼓点,那腰肢的温度几乎要将他的掌心灼穿。
分班前的最后一次班级聚餐,在KTV包厢迷离的光影与喧嚣的声浪中,弥漫着盛大的、末世狂欢般的伤感。綦勖是旋涡的中心,握着麦克风声和女生合唱着歌,与男生拼酒碰杯,笑声清脆如碎玉。法昀则将自己沉入角落最深的阴影里,捧着一杯凝结水珠的冰饮,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紧紧缠绕着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
就在这时,綦勖像是被某种直觉牵引,蓦然转过头来。穿过迷幻的镭射光线和晃动的人影,她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角落里的法昀。脸上的笑容尚未褪去,梨涡浅浅,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清晰的探询与关切,无声地询问:“昀?怎么不过来?”
那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将法昀钉死在阴影里,无所遁形。他猛地低下头,慌乱地将杯中冰冷的液体一饮而尽。寒意从喉咙直灌入五脏六腑,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头那团焚烧一切的、名为贪恋与占有的烈焰。他知道,那关切的目光,依旧稳稳地贴在“挚友”的标签上。而自己心底那片汹涌的、见不得光的黑色海域,在綦勖坦荡如阳光的注视下,只能狼狈地退潮,露出布满污秽与扭曲欲望的滩涂。
散场时,夜已深沉。綦勖喝得脚步虚浮,脸颊酡红,却固执地揽住法昀的肩膀,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昀!我…送你!保…保护你!”浓重的酒气混合着她本身杨梅绿豆汁的气息,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暖流,将法昀包裹。
法昀身体僵硬,却没有推开这沉重的负担。他沉默地架着綦勖,蹒跚在空旷寂寥的街道上。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扭曲,最终紧密地交叠在一起,投射在冰冷的路面上,如同一对抵死缠绵的恋人幻象。綦勖的脑袋沉沉地枕在法昀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意,一阵阵拂过法昀颈侧敏感的肌肤,像羽毛撩拨着紧绷的弦。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身体的亲密接触带来一阵阵带着罪恶感的、隐秘的战栗,而心底那片荒芜的绝望和即将到来的、名为“分班”的永夜,又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他侧过头,目光描摹着綦勖近在咫尺的睡颜。平日里飞扬的眉眼此刻温顺地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嘟起。一种汹涌的、近乎毁灭的冲动在法昀胸腔里疯狂冲撞——想收紧手臂,将这温热的身体彻底禁锢;想低头,将滚烫的唇印上那光洁的额头;想在她耳边,将那些蚀骨的秘密倾泻而出…
最终,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死死地按回深渊。他只是更稳地托住綦勖下滑的身体,喉间滚动着无声的哽咽。路灯昏黄的光晕在他眼中碎裂、摇晃,最终化作一片冰凉的水雾,模糊了前路,也模糊了怀中这轮,即将沉入他世界地平线之下的、唯一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