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叙的存在,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日复一日地烙在法昀名为“朋友”的铠甲上。每一次不经意的走廊相遇,每一次猝不及防撞见綦勖与周叙并肩而行的亲昵画面,都如同无形的烙铁,穿透那层勉力维持的坚硬外壳,精准地灼烧着内里早已不堪重负的血肉。那层铠甲,本是因夏烠的出现而仓促铸就,用以抵御友谊被蚕食的钝痛,如今却要承受这更为炽烈的情感灼伤,每一次接触都在上面留下焦黑的印记,内里的血肉早已糜烂。
夜晚成了酷刑的延续。法昀开始严重失眠。当万籁俱寂,房间里只剩下自己刻意压抑的、并不均匀的呼吸声时,他只能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惨白的天花板仿佛成了劣质的幕布,固执地反复投射着白天的影像:夏烠那只仿佛天生就该搭在綦勖肩上的手,綦勖对着夏烠毫无保留、肆意飞扬的笑,还有那句轻快又刺耳的“哟,法大学委”——这称呼曾是某种默契的调侃,如今却像冰冷的标签,将他牢牢钉在“局外人”的位置。更甚者,是綦勖在某个课间,脸颊飞红,带着初尝情味的羞涩与甜蜜,对他低语描述着与周叙那个青涩的初吻……这些画面,无论主动闯入还是被动回忆,都变成无数细小的、淬毒的刀片,在他脆弱的神经末梢反复切割,带来一种尖锐而持续、深入骨髓的疼痛,比任何物理的创伤都更难以忍受,更无从逃避。
他试图用更疯狂的忙碌来麻痹自己,筑起更高的堤坝阻挡情绪的洪流。辩论赛的资料像冰冷的堡垒堆满了课桌的每一寸空间,图书馆角落那个带着霉味的位置成了他第二个栖身之所。他写更多的信,给綦勖的信。字迹在纸页上变得越发锋利、冷硬,如同他刻意武装起来的心境。信的内容却日益克制、贫瘠,像一个吝啬的账房先生,小心翼翼地剔除掉所有可能流露温度、暴露软弱的句子,只剩下关于某道刁钻物理题的冰冷探讨,或是干巴巴到近乎公式化的日常报备——“图书馆闭馆”、“月考临近”、“家中有事”。情感的河流被强行截断,只剩下龟裂的河床。
他不再主动踏入理科班所在的楼层。即使因公事不得不去,他也目不斜视,步履匆匆,像一道没有温度、没有重量的影子,贴着墙根快速移动,极力避免与任何可能引发联想的场景遭遇。偶尔在走廊拐角或楼梯口,远远瞥见綦勖与周叙并肩说笑的身影,他会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猛地拐进旁边的空教室,或者迅速低下头,让额前垂落的碎发形成一道疏离的屏障,遮蔽视线,也遮蔽自己瞬间苍白的脸。
然而,綦勖似乎并未真正察觉这日益加深的、刻意为之的疏离。或者,她隐隐有所感觉,却固执地将它解读为“法大学委”这个角色固有的忙碌与高冷,是她早已习惯的一部分。她依旧会在喧闹的课间,在拥挤的走廊尽头,隔着攒动的人头,用她那特有的、带着点不管不顾匪气的清亮声调喊:“昀哥!”然后,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带着阳光般的活力试图冲过来,手臂习惯性地扬起,目标是他脖颈的亲昵箍抱。
只是现在,法昀的反应截然不同。那声呼唤不再是温暖的光束,而是尖锐的警报。他会在声音落下的瞬间,如同受惊的野猫,身体猛地绷紧,敏捷地、甚至有些狼狈地向侧后方闪避。动作快得近乎本能,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让綦勖伸出的手臂尴尬地僵在半空,扑了个空。
“干嘛啊?”綦勖收回手,脸上掠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作不满,习惯性地撇了撇嘴,那对曾经让法昀心醉的梨涡在她鼓起的脸颊旁若隐若现,“最近跟个刺猬似的,碰都碰不得了?”她的表情依旧坦荡,带着点嗔怪的亲昵,眼底是纯粹的、毫不作伪的疑惑。这坦荡,这疑惑,此刻却像最细密的针,狠狠扎在法昀千疮百孔的心上。他看着对方眼底那清澈见底、毫无阴霾的疑问,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凉与无声愤怒的洪流几乎要冲破他摇摇欲坠的堤坝,将他彻底淹没。他想对着那清澈的眸子嘶吼:
“你看不见吗?看不见我正被你的快乐一点点烧成灰烬?”
“你看不见那个离你最近的位置,那个我曾经笨拙占据的位置,现在早已站着别人了吗?”
“你看不见你每一次用“兄弟”、“朋友”的方式靠近我、触碰我,都是在往我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撒一把滚烫的盐吗?”
“我们之间……在你心里,真的就只是如此清白、如此简单吗?”
所有的质问,所有的痛苦,所有在胸腔里翻腾咆哮的岩浆,最终都被他死死地、更用力地摁回深渊。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石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化作更深的沉默和更加拒人千里的疏离姿态。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痛楚,只是用一种刻意调制的、毫无波澜的冷淡语气,吐出一个字:“忙。” 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那伪装就会彻底崩裂。
然后,他不再看她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表情,紧紧抱着怀中那些冰冷的、沉重的书本——它们此刻成了他唯一可抓住的盾牌——决绝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击出孤寂的回响。身后,只留下綦勖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挠了挠头,对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 话音未落,她的注意力便被不远处夏烠的招呼声吸引,那点小小的困惑瞬间消散,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眼就被更广阔的欢笑声吞没。她转身,像一尾灵活的鱼,重新游回了属于她的、热闹而明亮的人群中。
法昀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夏烠带走了她身边最亲密的位置,周叙则彻底断绝了他心中残存的、关于另一种可能的微光。他像一个被双重流放的囚徒,既失去了作为“最好朋友”的身份立足之地,又彻底丧失了以任何其他身份靠近她的理由。冰墙之内,只有无声的坍塌,和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名为绝望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