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冰裂

这种刻意的躲避，终于在某一天触动了綦勖那根粗线条的神经。放学后，法昀刚走出文科楼略显阴凉的拱门，就被守在门口石阶上的綦勖拦住了去路。夕阳熔金，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铺在青灰色的石板上。她的脸上褪去了平日的飞扬跳脱，带着一种少见的、被反复思虑沉淀下来的认真困惑。

“法昀，”她直接叫了他的全名，眉头微蹙，像两道打结的细绳，“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闪避的穿透力，“躲我跟躲什么似的？我哪里得罪你了？”

法昀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被迫看向綦勖近在咫尺的脸。夕阳的余晖在她微蹙的眉宇间跳跃，那双总是亮晶晶的单眼皮里，此刻盛满了纯粹的、不解的关切。这份关切如此真诚，像一泓清泉，却又如此残忍。它毫无阻碍地照进法昀黑暗泥泞、扭曲不堪的内心，只让他看清自己那些无法言说、更无法被理解的欲念有多么狼狈和不堪。他渴望靠近这束光汲取温暖，却又被它照亮的自身阴影灼得遍体鳞伤。

“没有。”法昀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目光下意识地落在綦勖校服领口下，第二颗有些松动的白色纽扣上——那是他曾在某个放学的黄昏，看着她低头系鞋带时，目光长久停留过的地方，一个隐秘的、曾想珍藏的细节。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投向远处操场上那些被暮色模糊成剪影的跑动身影，“只是觉得…我们这样，不太合适了。” 每一个字都像从结了冰的湖面凿出来的冰碴子。

“不合适？”綦勖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声音瞬间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我们不是一直这样吗？最好的朋友啊！从高一到现在，有什么合不合适的？” 她上前一步，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习惯性地又想伸手去拍法昀的肩膀，试图用这种最熟悉的方式打破这层令她心慌的隔膜。

这一次，法昀没有躲。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只带着薄茧、属于篮球场的、属于綦勖的手掌，带着她特有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地落在自己肩上。那熟悉的触感，像一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瞬间击穿了他精心构筑的所有伪装的堤防！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痛苦、无处诉说的委屈、日夜啃噬的嫉妒、以及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如同压抑在地底亿万年的沸腾岩浆，轰然冲破了地壳，直冲上他的头顶，几乎要炸裂开来！

“朋友？”法昀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在风中颤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濒临断裂的紧绷感。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如此毫无遮掩地、直直地迎视着綦勖的眼睛。那双总是习惯性半垂、藏着无尽心事的杏眼里，此刻清晰地燃起了两簇火焰——那是被长久压抑后爆发的、近乎悲怆的火焰，“綦勖，”他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真的只把我当‘朋友’吗？仅仅是‘最好的朋友’？”

綦勖被他眼中从未有过的、如此激烈而赤裸的情绪彻底震慑住了。拍在他肩上的手忘了收回，就那样僵硬地停在那里。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困惑像浓雾一样在她眼中弥漫、加深：“不…不然呢？”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质问的茫然，甚至有一丝被冒犯的、理所当然的不快，“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从高一不就是这样的吗？这有什么问题？”

“最好的朋友…”法昀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扯动，最终凝固成一个比哭泣还要难看、还要绝望的弧度。那两簇在他眼中剧烈燃烧、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火焰，在綦勖这句斩钉截铁、毫无杂质的反问中，仿佛骤然被抽走了所有氧气。它们猛烈地跳跃了几下，发出最后不甘的嘶鸣，然后，一点点地、无可挽回地熄灭下去。最终，只剩下冰冷死寂的、铺满眼底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