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勖的回答，像一盆彻骨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微弱到可怜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让他无比清醒、无比残酷地看清了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名为“朋友”的天堑——那是綦勖亲手筑起的、她认知里最亲密、最牢固、也是唯一可能的关系形态。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种亲密带来的便利和安全感，依赖着这种牢固带来的稳定，却从未想过，也根本无法理解，这层关系对法昀而言，早已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禁锢灵魂的冰冷囚笼，是日夜灼烤他五脏六腑的滚烫烙铁。
她只想要他活着，活在她划定的“最好的朋友”这个安全而清晰的框架里。她甚至会递给他一些止痛的药片——那些残留的关心、那些刻意的靠近——试图缓解他的“不适”。但她永远不会明白，也永远不会试图去诊断和治疗，这框架本身，就是让他日夜煎熬、生不如死的病根！“你每声‘周叙’都在我血管里埋下玻璃渣——如今我要亲手把它们挖出来还给你”这是法昀无声的嘶吼。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法昀。那是一种心被彻底掏空、烧成焦炭后的虚无感。所有激烈的情绪，愤怒、委屈、不甘，都在这冰冷的清醒中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种彻骨的、令人麻木的平静。
他缓缓地、异常坚定地抬起手，将綦勖那只还搭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拂开。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斩断一切的决绝。指尖划过她的皮肤，带着最后的、微不可察的留恋，随即彻底分离。
“綦勖，”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过后的死寂海面，仿佛刚才那场灵魂的飓风从未刮过，“我们…断了吧。”
綦勖彻底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写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愕，仿佛法昀说的不是中文，而是某种来自异域的咒语。“断…断了？”她重复着，声音干涩，“什么意思？就因为我强调我们是朋友？法昀你…你究竟中了什么邪？！” 震惊让她几乎失语，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不是中邪。”法昀打断她，目光越过了綦勖的肩膀，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里透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和空洞，“只是累了。这样的‘朋友’，我做不下去了。” 他刻意加重了“做”这个字，仿佛他们之间维系多年的情谊，真的只是一场需要演技、需要心力去维持的虚假表演。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补充道，声音更低，却像钝刀子割肉：“学习上，你现在的成绩，我…我已经跟不上，更谈不上什么帮助。生活里，你身边也有了更亲近、更能随时陪伴你的人。我…已经没有用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自从文理分科，物理彻底成为他无法逾越的高山，那份曾经能让他昂首挺胸站在她身边、为她讲解难题的资本早已消失殆尽，他们之间，连最后一点以学术为名的正当联结也被无情斩断。
“不行！”綦勖几乎是立刻吼了出来，那声音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原始的不容置疑。她猛地伸出手，不是拍肩，而是用力抓住了法昀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法昀感到一阵清晰的痛楚。她的手指像铁箍，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强势，“我不同意！什么断了！法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能单方面说断就断！” 她急促地喘息着，被冒犯的愤怒和一种法昀无法理解的、源于根基动摇的巨大恐慌在她脸上交织。“或者，你是因为成绩才跟我做朋友的吗？你会看不起成绩不如你的人吗？”她质问着，试图抓住一个能理解的理由。“你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就这样直接宣布你的决定！” 她的语气急切，带着被排除在外的委屈和愤怒。那恐慌，并非源于可能失去一份隐秘的爱意，而是源于她认知中那座名为“最好朋友”的坚固堡垒，正在她眼前毫无预兆地、剧烈地崩塌。“就算…就算你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你说啊！我改，还不行吗？我们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她几乎是哀求地看着他，试图抓住最后一丝熟悉的过往。
像以前一样？
法昀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惨笑。那笑声空洞，回荡在灵魂的废墟里。回到那个看着她与夏烠谈笑风生、看着她为周叙脸红心跳、自己却要戴着“好朋友”的面具，把苦涩嚼碎了咽下去，还要挤出笑容的地狱吗？回到那个日夜被隐秘爱意和嫉妒毒蛇般啃噬，却找不到出口宣泄，只能在沉默中独自腐烂的牢笼吗？
“不好。”法昀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万年寒冰的刀锋，冰冷而锋利，一点点地、不容抗拒地割开綦勖紧抓不放的手指，“放手，綦勖。”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我们…做不了普通朋友了。”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很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彻底地否定“普通朋友”这种看似退而求其次的可能。他知道，“最好的朋友”让他痛不欲生，“普通朋友”只会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加漫长而钝痛的凌迟。唯有彻底的切割。而他也清楚，最终能彻底斩断这团乱麻的，只有那枚名为“表白”的炸弹。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来积蓄引爆它的最后一点勇气，也让自己在那彻底的毁灭中，获得真正的死心和解脱。
綦勖的手被他硬生生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她看着自己空了的手掌，掌心还残留着他手腕的温度和触感，又抬头看向法昀那张毫无血色、线条冷硬、写满决绝的脸庞。第一次，在她这位相识相知多年的“挚友”身上，感到了彻头彻尾的陌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她张了张嘴，嘴唇翕动着，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喷薄而出，质问、哀求、愤怒……但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最终只挤出一句带着颤音、近乎破碎的质问：“法昀…你…你究竟想要什么？”
法昀没有回答。他深深地、最后看了綦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蕴藏着深不见底的痛楚，有被烈焰焚烧后残留的灰烬，还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洞悉一切的决然——那是对自己命运的宣判，也是对綦勖懵懂无知的最后告别。然后，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一步一步，走进了沉沉的、吞噬一切的暮色里。背影挺得笔直，却像一株被内部烈火彻底燎过、生机断绝、只余下枯槁空壳的竹子，每一步都踏在无声的毁灭之上。
綦勖僵立在原地，晚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带来初秋渗入骨髓的凉意。她怔怔地望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文科楼拐角的阴影里，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法昀那句冰冷而清晰的“做不了普通朋友了”，像一道带着回音的魔咒，在她空荡荡的脑海里反复撞击、轰鸣。她不明白，真的无法理解。明明是最好的朋友，是分享过无数秘密、经历过无数欢笑、彼此支撑走过高一高二的朋友，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她不想失去法昀，一点也不想。她习惯了有他在身边，习惯了他清冷外表下那份独特的纵容和无需言说的默契。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可法昀眼中那铺天盖地的痛苦和最终的决绝，又是那么真实，真实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扎得她心口发慌，涌起一种巨大的、无法排解的烦闷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失去的恐慌。
“见鬼！”她猛地抬脚，狠狠踢向路旁一颗无辜的石子。石子嗖地飞出去，砸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滚落草丛，消失不见。一种巨大的、无处发泄的烦闷和那挥之不去的恐慌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她只知道一件事：她不能让法昀就这么“断”了。就算他变成刺猬，就算他变得不可理喻，她也要把他拉回来。拉回到那个“最好的朋友”的位置上，回到她认为最安全、最正确的轨道。至于那个位置是否早已让法昀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她从未真正想过。或许，是她内心深处，本能地拒绝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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