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暮色中的“断交”宣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便被綦勖固执而汹涌的挽留浪潮彻底搅浑。法昀低估了綦勖对维系“朋友”身份的执着,或者说,他低估了綦勖不愿失去他的决心——哪怕这份挽留,是以持续撕扯他血肉为代价。
在法昀提出“断”的次日,他就在课桌抽屉的深处,触碰到一个突兀的、厚实的信封。浅蓝色的信封,是綦勖惯用的颜色,上面是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字迹:“昀哥亲启(求你了!)”。展开信纸,足足七八页,字迹潦草,涂改甚多,墨团点点,字里行间弥漫着一股罕见的慌乱与近乎卑微的恳求。
綦勖在信里写了什么?
她写自己昨夜辗转反侧,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怎么也想不通法昀为何如此决绝。
她写夏烠,强调那只是球场上配合默契的队友,是大大咧咧的“朋友”,和法昀在她心中的分量“完全不一样”。
她写法昀,是她“最特别”、“最重要”、“无可替代”的朋友,亿分之一。她用加重的笔画圈出这些词。
她细细描摹那些只属于他们的旧时光:翻过矮墙只为一口热乎的炒粉,考试前夕在空教室通宵达旦互相抽背,对着教导主任新换的发型憋笑到内伤……桩桩件件,试图用回忆的丝线将他拉回。
信的末尾,她几乎是哀求:“昀哥,别闹了行不行?我哪里错了你告诉我,我改!我们回到以前好不好?求你了!” 落款处,画着一个哭丧着脸、眼泪汪汪的小人,旁边用尽全力写着:“朋友一生一起走!”
法昀捏着那叠沉甸甸的信纸,指尖冰凉,仿佛握着的不是纸张,而是燃烧的烙铁。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厚厚蜜糖的毒针。甜蜜地诉说着“特别”与“重要”,反复强调他的“独一无二”,却又用那根深蒂固的“朋友”二字,将一切超越的可能死死钉在冰冷的十字架上,宣告着永恒的囚禁。綦勖在努力,笨拙而用力地,试图修补她认知中那座名为“最好朋友”的堡垒出现的裂痕。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法昀的痛苦,却固执地将其解读为一场需要哄劝的“闹脾气”,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展现出足够的诚意、足够的“朋友情谊”,就能将法昀这艘偏离航线的孤舟,重新拉回她设定好的、风平浪静的港湾。
她完美地避开了那个最核心、最致命的问题——法昀眼中那日暮时分燃烧的、近乎悲怆的火焰究竟因何而起。她选择性地忽略了那句“你真的只把我当朋友吗?”背后所蕴含的、足以焚毁灵魂的绝望。她只想解决“法昀在疏远我”这个浮于表面的矛盾,却坚决拒绝触碰、甚至本能地否认那矛盾之下汹涌翻滚的、足以颠覆她整个认知世界的滚烫岩浆。
法昀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哭泣的小人脸上,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反复揉捏、挤压,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般的闷痛。綦勖的挽留如此赤诚,带着她特有的、不顾一切的蛮劲,却又如此残忍地将他推向更深的炼狱。他痛恨自己的软弱,痛恨自己如同飞蛾扑火般,依旧贪恋着那份“最重要”的虚妄名号,哪怕这虚名之上,牢牢烙印着“朋友”的枷锁。这份明知是饮鸩止渴的偏执,让他既绝望又无力挣脱。
最终,在綦勖连续三天锲而不舍的攻势下——课桌抽屉里塞满的恳求信、走廊上精准的围追堵截、甚至动用了共同的朋友充当说客——法昀的精神防线被彻底拖垮,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垮了他。在一个课间喧闹、人声鼎沸的楼梯转角,他看着綦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听到了自己干涩、空洞、仿佛从遥远山谷传来的声音:
“綦勖,我们…做普通同学吧。仅此而已。”
綦勖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几乎要照亮整个楼梯间的惊喜,身体下意识地前倾,手臂张开,一个久违的拥抱呼之欲出。然而,法昀一个冰冷、毫无温度、带着清晰划界意味的眼神,如同无形的冰墙,将她牢牢钉在了原地。“普通同学,”法昀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界限,“没有拥抱,没有勾肩搭背,没有信。见面点头,有事说事,没事…就当没看见。” 他为自己划下了一条清晰而冰冷的楚河汉界。
綦勖的笑容在脸上僵滞了一瞬,明亮的眼眸里飞快掠过一丝困惑和失落的阴翳。但这丝阴翳很快被“关系保住了”的强烈庆幸所驱散。她忙不迭地点头,动作快得像生怕他反悔:“好!普通同学就普通同学!只要你…只要你还在就行!”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在她简单的逻辑里,只要法昀还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只要这根名为“联系”的线没有彻底斩断,就总会有“回到过去”的希望曙光。她看不见法昀眼底那片死寂的荒原,也听不见他灵魂深处无声的哀鸣。她只是固执地、用力地抓住这根她认为还能维系的风筝线,却不知线的那头,早已是断壁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