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中鼠辈(上)

东岛“海景国际中心”十二楼的空气，闻起来像绝望和过期金枪鱼罐头的混合体。阳光被厚厚的报纸挡在落地窗外，只留下模糊的光斑在地毯上爬行。空调早就停了，闷热裹着汗臭、尿骚（厕所堵了三天）和若有若无的腐烂甜味，粘在每个人的皮肤上。

“最后半箱午餐肉！”财务部的琳达，平时总是一丝不苟盘着的头发现在像被炸过的鸟窝，她尖利的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区里像玻璃刮擦，“七个人！分十二个罐头！这他妈是喂鸟吗？”她挥舞着手里那个空瘪的罐头盒，里面残留的油星被她舔得能照出人影。

“省着点吃能撑两天！”负责安保的迈克靠在防火门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他腰带上别着公司配发的那把小得可怜的格洛克手枪，还有一根警用电击棍，像个蹩脚的cosplayer。“现在出去？找死啊！外面那些疯子耳朵比狗还灵！”

“两天？两天后啃地毯吗？”市场部的莎拉有气无力地瘫在转椅里，原本合身的职业套装现在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脸色蜡黄。“我昨天听见楼下有动静……像是什么东西在啃钢筋……”她声音发颤，眼神惊恐地扫过紧闭的防火门。

争吵像一堆闷烧的垃圾，随时可能复燃。恐惧和饥饿是两把钝刀，在每个人神经上慢慢锯。

迈克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眼神扫过角落里堆着的几个空矿泉水瓶。“水也快没了。光耗着就是等死。”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疲惫。“后门出去，广场对面那几家便利店，我们一直没敢动。里面的东西……应该还在。”

这话像往滚油里滴了水。瞬间炸了锅。

“出去？迈克你疯了！”

“要去你去！我宁可饿死！”

“楼下全是那些脸上长红疤的疯子！被他们抓住……”

“安静！”迈克猛地低吼一声，眼神像刀子一样剐过众人，“都他妈闭嘴！想把下面的东西引上来吗？”

死寂重新降临，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每个人的喉咙。

“抽签。”迈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从一堆废打印纸里撕下几条，快速写上字，揉成团扔进一个马克杯。“两个名额。我带队。谁抽到‘去’，跟我走。抽到‘留’，守好电梯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莎拉和另一个年轻小伙，“电梯只留一部能用，电源切了另一部。上下都得有人看着，听到任何不对，立刻把电梯卡死在楼层中间，明白？”

莎拉和那小伙脸色惨白地点点头。

马克杯在众人手中传递，像一颗即将爆炸的炸弹。打开纸团时的呼吸声，清晰得如同鼓点。

结果：莎拉，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负责网络维护的瘦高个儿，汤姆。

莎拉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涌出来。汤姆只是木然地攥紧了写着“去”的纸团，指关节捏得发白。

***

一楼的空气更糟。混合着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大厅巨大的玻璃门被厚重的链条锁死，外面贴满了层层叠叠的旧报纸，像给这栋垂死的大楼糊上了最后的遮羞布。后门是唯一的通道，开在一条隐蔽的、通往后方小广场的消防通道里。门被沉重的文件柜从里面死死顶住。

迈克小心翼翼地挪开一个缝隙，一股外面世界特有的、带着焦糊和腐臭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呛得人想吐。他探出半个头，鹰隼般的眼睛快速扫视着小广场。

空无一人。只有几辆翻倒的垃圾桶，散落的垃圾被风吹得打旋。对面街角，几家便利店的玻璃门大多碎了，里面黑洞洞的，像张开的嘴。

“快！”迈克压低声音，率先侧身挤了出去，格洛克紧握在手。莎拉和汤姆像受惊的兔子，紧跟其后，手里死死抓着几个塞进背包的空袋子。汤姆手里还拎着一根从消防柜里拆出来的撬棍。

通往广场对面的路，平时不过几十秒。此刻却漫长得如同穿越雷区。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玻璃渣和不知名的粘稠污物上，发出细微但令人心惊肉跳的声响。风带来远处模糊的尖叫和零星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莎拉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汤姆则紧绷得像根弦，撬棍横在胸前，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和破碎的橱窗。

冲进最近一家便利店，如同冲进一个被洗劫过的坟墓。货架东倒西歪，地上全是踩碎的薯片、饼干和干涸发黑的可乐渍。空气里弥漫着食物腐败的酸臭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分开！找能吃的！罐头！密封水！快！”迈克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砂纸摩擦。他自己则迅速闪到门口，背靠墙壁，枪口警惕地指向门外，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莎拉和汤姆立刻扑向狼藉的货架，像两只饿疯的老鼠。莎拉的手抖得厉害，撕扯着货架上残留的方便面包装袋，却怎么也撕不开。汤姆则更冷静，目标明确地扫视着，很快在倒塌的货架下拖出几箱被压扁但包装完好的瓶装水和几盒能量棒。

“这里！”汤姆低呼，声音带着一丝惊喜。他在收银台后面翻出一个没被撬开的铁皮柜，撬棍几下就弄开了锁。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罐头——午餐肉、豆子、还有几罐珍贵的金枪鱼！

莎拉也终于撕开了一包饼干，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汤姆迅速把罐头和水塞进背包，又把散落的能量棒扫进去。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由远及近的轰鸣声穿透了便利店的死寂！

不是枪声，也不是爆炸声。像是……重型卡车的引擎在低吼！伴随着一种奇怪的、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咚…咚…咚…

迈克脸色骤变！他猛地缩回便利店门内，对还在往背包里塞东西的两人低吼：“停下！有东西过来了！躲起来！快！”

三人连滚爬爬地缩进便利店最深处，挤在一个倒塌的冷柜后面。莎拉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如同筛糠。汤姆紧握着撬棍，指节发白。迈克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枪口死死指向门外。

沉重的引擎声越来越近，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动。那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也更加清晰，像是巨大的铁笼在颠簸摇晃！

透过便利店破碎的橱窗，他们看到了。

几辆重型军用卡车，涂着迷彩，像移动的堡垒，正缓慢地驶过广场对面的主干道！卡车的后车厢不是敞开的，而是覆盖着厚重的、布满铆钉的墨绿色帆布！帆布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冲撞、拱动！发出那沉闷的“咚…咚…”声！帆布被顶起一个个巨大的凸起，又迅速被铁链勒回去！整个车厢都在那恐怖的力量下剧烈摇晃！

更骇人的是，偶尔有帆布被顶开一角，露出下面的一瞥！

漆黑！油亮！如同覆盖着沥青的肌肉！一根根短粗、如同钢针般的黑色鬃毛！还有……一闪而过的、惨白的巨大轮廓！以及……鲜红的、如同用鲜血涂抹的巨大十字印记！

“老天……”汤姆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莎拉彻底瘫软下去，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迈克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握枪的手心全是冷汗。那是什么怪物？卡车要把它们运到哪里去？

领头的卡车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沉重的引擎轰鸣着，带着那令人心悸的撞击声，缓缓驶过广场，朝着市中心更深处开去。后面跟着几辆同样覆盖着厚重帆布的重卡，如同运送地狱囚徒的押解车队。

直到最后一辆卡车的尾灯消失在街角，那沉闷的撞击声彻底远去，三人才敢大口喘气。便利店里死寂得可怕，只有三人粗重而颤抖的呼吸声。

迈克第一个回过神，脸上毫无血色。“拿上东西！快走！马上！”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

莎拉和汤姆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把散落的罐头和水塞进背包。汤姆甚至把莎拉撕开的那半包饼干也胡乱塞了进去。

三人像受惊的兔子，连滚爬爬地冲出便利店，用比来时快一倍的速度，亡命般冲向写字楼那个隐蔽的后门。莎拉背包里的罐头和水瓶互相撞击，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死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但她根本顾不上。

迈克最后一个挤进门内，立刻和汤姆合力将沉重的文件柜死死顶回原位。链条锁咔哒一声锁上。

背靠着冰冷的防火门，听着门外似乎并无异常的寂静，三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喘着粗气。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刚才看到的恐怖景象在脑中疯狂撕扯。

“看……看到了吗？”莎拉瘫坐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涣散，“那些……卡车里……”

汤姆靠着墙滑坐下去，撬棍掉在脚边，发出哐当一声。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迈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格洛克插回枪套，手还在微微发抖。他看了一眼鼓鼓囊囊的背包，里面装着他们拼死带回来的“希望”——几盒能量棒，几瓶水，十几个罐头。

可这点东西带来的微弱安全感，瞬间被刚才那几辆重卡投下的巨大阴影碾得粉碎。卡车里那些被帆布覆盖、发出恐怖撞击声的漆黑怪物，还有那惊鸿一瞥的惨白和鲜红……

“收拾东西，上去。”迈克的声音异常干涩，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把东西分了。”他弯腰提起背包，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那部唯一能用的电梯。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昏暗的灯光照亮迈克疲惫而凝重的脸。莎拉和汤姆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麻木地跟了进去。电梯上行时发出单调的嗡鸣。

迈克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冰冷而绝望，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

躲在这罐头盒里舔油的老鼠，终于瞥见了外面捕鼠夹的模样。那些卡车，那些怪物……它们要在这座城市的废墟里，寻找什么？或者说，它们要把这里，变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