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中鼠辈(中)

“海景国际中心”十二楼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平静。空气里午餐肉罐头的咸腥味压过了汗臭和绝望，暂时麻痹了神经。十几个人蜷缩在各自的格子间角落，像一群被短暂喂饱的困兽，机械地咀嚼着分到的那一小份食物。莎拉小口小口地抿着水，生怕喝完了这珍贵的液体，眼神依旧空洞。汤姆抱着半盒能量棒，靠在文件柜上，闭着眼，但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显然没睡着。

迈克没碰他的那份。他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前——这是整层楼唯一没有被报纸完全糊死的窗户，只在下方贴了几条遮住楼下视线，上方留了狭窄的一条缝隙。他手里紧握着从安保室翻出来的高倍望远镜，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正透过那条缝隙，死死盯着下方如同巨大棋盘般的市中心街道。

胃里的那点食物带来的暖意，早被望远镜里看到的景象冻成了冰碴。

几辆迷彩涂装的军用重卡，如同几头吃饱了打盹的钢铁巨兽，就那样肆无忌惮地停在楼下十字路口的中心！它们庞大的车身横亘在路中间，彻底堵死了几条主干道。厚重的、布满铆钉的墨绿色帆布依旧覆盖着后车厢，但此刻，那帆布下的动静更加清晰，也更加骇人。

咚！咚！哐——！

沉闷的撞击声隔着十二层楼和厚厚的玻璃幕墙，依旧隐隐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节奏感。帆布被顶起一个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凸起，又猛地被里面粗大的铁链勒回去！整个车厢都在剧烈摇晃，轮胎下的地面仿佛都在呻吟。偶尔，帆布边缘被拱开更大的缝隙，惊鸿一瞥间，是油亮得如同石油的漆黑硬皮，是根根如钢针般竖立的黑色鬃毛，还有……一闪而过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惨白！那绝不是猪该有的颜色！像一张巨大的、覆盖在怪物脸上的白垩面具！

更让迈克心脏几乎停跳的是，他看到了“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几个穿着破旧工装的身影，动作僵硬但目的明确地在卡车周围游荡。他们脸上都带着那个刺目的、贯穿面部的鲜红色十字疱疹！眼球浑浊，布满血丝，闪烁着非人的、冰冷的光泽。他们手里拿着撬棍、铁锤，甚至还有一把消防斧。其中一个，正用消防斧的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路边一辆废弃轿车的引擎盖，发出单调的“铛…铛…”声，像是在测试什么。另一个则扒在一栋沿街小楼被砸碎的橱窗前，歪着头朝里面张望，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他们不是像街上的低级感染者那样漫无目的地游荡、撕咬。他们在……观察。在检查。如同工蚁在巡视巢穴周围的环境。

迈克调整望远镜焦距，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镜头扫过其中一辆重卡的驾驶室。驾驶室里坐着的家伙，脸上同样带着血十字烙印，但看起来比车下那些“工蚁”要……“整洁”些？他正对着一个固定在仪表盘上的、像是通讯器的东西说着什么，动作有些僵硬，但明显是在接收指令。他一边说，一边也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目光扫视着周围的高楼，尤其是在那些窗户被报纸或木板封死的楼层停留。

他们在看！他们知道楼里有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迈克的尾椎骨窜上头顶，握着望远镜的手心全是冷汗。这些家伙……有组织！

就在这时，那个扒在橱窗前的感染者似乎对里面失去了兴趣。他转过身，动作有些摇晃地走向“海景国际中心”的正门方向！迈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望远镜镜头紧紧跟随着他。

那感染者走到写字楼巨大的、被层层报纸糊死的玻璃门前。他歪着头，似乎在打量这堵“纸墙”。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迈克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动作——他抬起那只指甲变得尖锐、布满污垢的手，屈起指节，在厚厚的报纸上，轻轻地、试探性地敲了两下。

叩…叩…

声音很轻，隔着玻璃几乎听不见。但那个动作本身，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插进了迈克恐惧的锁孔。

敲击只持续了两下。那感染者似乎没得到回应，喉咙里又发出那种“嗬嗬”的低鸣，带着一丝困惑。他没有再敲，也没有试图撕扯报纸，只是又在门前站了几秒，然后才慢悠悠地、摇晃着身体，走向下一栋建筑。

迈克猛地放下望远镜，背靠着冰冷的玻璃幕墙，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那试探性的敲击，比任何疯狂的嘶吼都更恐怖。那意味着……好奇？评估？或者……是在确认里面有没有值得“处理”的“东西”？

“迈克？”莎拉怯生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不安。“你看到什么了？外面……情况怎么样？”

迈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过身。十几双眼睛都紧张地望着他，刚刚因为食物而短暂压下去的恐惧，此刻又清晰地浮现在每一张脸上。

“卡车还停在下面路口。”迈克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嘶哑的尾音暴露了他的紧张。“那些怪物……还在车厢里撞。”他顿了顿，选择性地省略了最恐怖的部分，“还有几个……‘新朋友’在附近转悠。暂时没发现我们这栋楼有什么特别。”

这不算撒谎，只是隐瞒了最危险的细节。告诉他们那个试探性的敲击？除了引发更大的恐慌和可能暴露位置的尖叫，没有任何用处。

汤姆睁开眼，眼神锐利：“他们在干什么？那些转悠的。”

“像是在……检查周围。”迈克含糊地说，“可能……在找物资？或者其他躲起来的人？”

“找物资？”琳达尖刻的声音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刻薄，“楼下便利店都被我们翻遍了！还有什么可找的？他们总不会想要这些空罐头盒吧？”她踢了踢脚边一个被舔得干干净净的午餐肉罐头盒。

没人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之前更加沉重的死寂。卡车沉重的引擎低吼和车厢里那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无形的重锤，一下下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那些在楼下“检查”的感染者，像一群耐心而冷酷的猎手。

迈克的目光扫过众人蜡黄的脸，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堆刚带回来的“补给”上——几盒能量棒，十几瓶水，十几个罐头。这点东西，在楼下那几头钢铁巨兽和车厢里未知怪物的阴影下，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省着点吃。”迈克的声音干涩，“轮流守好电梯口。任何动静，立刻卡死电梯。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任何窗户，更不准往下看！”他加重了语气，目光严厉地扫过所有人，尤其是莎拉和几个容易惊慌的年轻职员。

众人麻木地点点头。短暂的“饱腹”带来的虚假安全感，已经被楼下那几头钢铁巨兽彻底碾碎。他们再次变回了罐头里的老鼠，只是这一次，清楚地听到了罐头盖被撬棍撬动的声音。

迈克重新拿起望远镜，小心翼翼地凑到那条缝隙前。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卡车上，而是死死锁定了卡车周围那些游荡的感染者。他看到其中一个感染者停在对面一栋五层小楼前。那栋楼的底层窗户被木板钉死了，但三楼的几扇窗户，只是拉上了窗帘。

那个感染者仰着头，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球，似乎正盯着三楼那微微晃动的窗帘缝隙。他喉咙里的“嗬嗬”声似乎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他抬起手，指向了那个窗户。

迈克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到驾驶室里那个像是头目的感染者，也顺着方向抬起了头，暗红色的瞳孔冷冷地扫向那栋小楼的三楼。

就在这时，那栋楼三楼的一扇窗帘猛地被拉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一张惊恐万状的女人脸露了出来，似乎想看清楼下发生了什么！

“不！白痴！别开窗！”迈克差点吼出声，拳头狠狠砸在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晚了。

楼下的感染者头目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如同命令般的低吼！

瞬间，卡车后车厢那厚重的帆布猛地被从里面撕开一个大口子！一道漆黑如墨、带着惨白“面具”轮廓的巨大身影，裹挟着腥风，如同出膛的炮弹般轰然落地！沉重的身躯砸在柏油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整个十字路口仿佛都震动了一下！

是那种怪物！近距离看到，远比望远镜里惊鸿一瞥更加恐怖！它庞大的身躯接近犀牛大小，覆盖着油亮漆黑的硬皮，粗硬的猪鬃毛根根如刺！那张覆盖整个头部的惨白“面具”下，是深陷的、闪烁着非人红光的眼窝！最骇人的是它嘴里那两根向上翻卷、粗壮如弯刀的森白猪獠，尖端还挂着粘稠的涎液！一道巨大、鲜艳如血的十字印记，如同战旗般贯穿了它庞大的漆黑体侧！这原本应该是屠宰场人类刀下的亡魂，现在却拿起了刀劈向人类！

它落地后只是晃了晃那颗惨白的巨大头颅，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如同闷雷滚过的咆哮。随即，它布满血丝的暗红眼珠瞬间锁定了三楼那张惊恐的女人脸！

没有助跑，没有犹豫。这头代号“铲斗猪”的怪物，用它那粗壮如桥墩的后腿猛地一蹬地！庞大的身躯竟爆发出恐怖的速度，如同失控的重型卡车，轰然撞向那栋五层小楼！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尘土、砖块、玻璃碎片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那栋小楼脆弱的承重墙在G2铲斗猪那攻城锤般的头颅和蛮横的撞击力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瞬间向内塌陷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整栋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摇摇欲坠！

女人的尖叫声只持续了半秒，就被淹没在砖石崩塌的轰鸣和怪物兴奋的咆哮声中。

迈克僵立在玻璃幕墙后，望远镜从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昂贵的地毯上。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楼下街道上，烟尘弥漫，碎石如雨。那头巨大的漆黑怪物晃动着脑袋，甩掉砖石碎屑，从自己制造的废墟豁口中，迈着沉重而稳定的步伐，缓缓走了进去。惨白的“面具”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如同死神的微笑。

十二楼死寂得如同真空。只有迈克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以及……莎拉手中一个没拿稳的、滚落在地的空罐头盒发出的、单调而刺耳的滚动声。

铛啷…铛啷…铛啷……

声音在死寂中回荡，每一下都像敲在幸存者们脆弱的神经上。罐头盒滚到迈克脚边，停了下来，上面“精选午餐肉”的标签沾满了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