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驾风云(2)

东区屠宰场那股味儿，就算隔着三层特制口罩也直往鼻子里钻。不是单纯的腥臭，是血放久了发甜的铁锈味，混合着低温冷藏的寒气，还有消毒水也盖不住的、更深层的腐败气息。像走进了一头巨大怪物的内脏。

带我下来的高阶感染者军官——脸上那道十字纹颜色偏暗，像干涸的血痂——脚步放得很轻。上两层是灯火通明、嗡嗡作响的“肉联厂”流水线，穿着防水围裙的“工人”麻木地分割、打包着冻得梆硬的“牛排”。巨大的冷库门开合，带出的白雾寒气让人牙齿打颤。但越往下走，空气越闷，机器的噪音被厚重的混凝土隔绝，只剩下通风管道低沉的呜咽，还有……一种压抑的死寂。

“就在下面，教父。”军官的声音隔着面罩，有点发闷。他指了指通往更深处的、伪装成普通货梯的厚重金属门。“三层，完全独立系统。当初是‘大老鼠’（某个走私头子）藏赃和保养玩具的地方，隔音、恒温、空气自循环。我们的人是在二层检修备用发电机时撞见个出来‘透气’的，那家伙看见冷冻库里的‘货’，当场就瘫了，尿了一裤子。顺着他的味儿，就摸到了下面这窝。”

金属门无声滑开，一股混杂着汗味、陈腐食物包装袋味、还有浓重恐惧的味道扑面而来，比上面的屠宰场气味更让人窒息。空气粘稠得像是能拧出水。

地下三层空间不小，更像一个设施齐全但被遗弃的末日堡垒。应急灯发出惨白的光，照亮了胡乱堆放的压缩饼干箱、成排的桶装水（有些已经空了）、散落的睡袋。几个穿着脏污工装或皱巴巴西装的人，像受惊的鹌鹑一样缩在角落的隔间里，被几名持枪的高阶感染者看守着。他们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看到我进来，呼吸都停滞了，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军官低声汇报：“查过了。躲了快半年。一个是‘跃马’（Ferrari）展厅的技术主管，一个是‘蛮牛’（Lamborghini）售后的大师傅，还有三个……两个是‘风之子’（Pagani）设计工作室的制图师，那个老的，”他朝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沾满油污却剪裁考究的旧西装外套的老头努了努嘴，“是‘风之子’早期底盘调校团队的元老，叫罗伯托·贝尼尼。据说……以前在都灵给‘那匹马’干过不少年。”

罗伯托·贝尼尼。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很久以前，在某个圣诞节寄来的、措辞古板客套的贺卡上见过。

星岛府邸的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罪恶都市迷人的海湾夜景，霓虹在水面投下破碎的光带。长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银质餐具闪闪发光。空气中弥漫着真正烤牛排的焦香和黑胡椒的辛香，混合着顶级红酒的醇厚气息。

那五个被“请”来的“老鼠”，洗刷干净，换上了不合身但干净的便服，局促地坐在铺着柔软坐垫的高背椅上，面前摆着滋滋作响、汁水丰盈的顶级肋眼牛排。这对比太强烈，强烈到近乎残忍。他们拿着刀叉的手都在抖，眼神惊恐地在美食、窗外虚假的繁华，和我之间来回扫视。

那个老家伙，罗伯托·贝尼尼，坐在我对面。他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浊的蓝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恐惧、愤怒、还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悲伤。他面前那块昂贵的牛排，一口没动。

“造孽啊……”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北部口音，像砂纸摩擦木头。这声音一出，餐桌上刀叉碰撞的细微声响瞬间消失了，只剩下悠扬的背景音乐在空旷的餐厅里流淌。“查尔斯……”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嘴唇都在哆嗦，“查尔斯·维赛迪！上帝啊，他在米兰经营印染厂时，是我见过最体面、最讲规矩的生意人！他的手艺，能让最挑剔的时装设计师闭嘴！他……他是怎么……”他浑浊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最终停留在我暗金色的、在餐厅柔和光线下瞳孔依旧微微收缩成危险针状的双眼上，又扫过我衬衫领口下那道若隐若现的暗红十字纹路。

“看看你！”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哭腔，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我，仿佛在控诉一尊堕落的雕像，“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查尔斯的儿子！变成了一个……一个怪物！一个穿着人皮的瘟疫！”

餐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埃弗里站在我侧后方阴影里，像个完美的背景板，硬壳笔记本合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脸上那道鲜红的十字纹丝不动。梅赛德斯坐在我右手边，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血钻十字在她额角闪着微光，嘴角噙着一丝看戏般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看着他，看着那张被恐惧和愤怒扭曲、却依稀能找到点当年那个固执又骄傲的汽车工匠影子的老脸。查尔斯·维赛迪……那个名字像一颗埋在记忆深处的石子，被这老家伙一脚踢了出来，硌了一下。

然后，我真的笑了出来。

不是冷笑，也不是嘲讽的笑。是一种发自喉咙深处的、低沉而短促的笑声，带着点荒诞的愉悦感，在寂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突兀。我甚至抬手，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光洁的桌面，像听到了一个绝妙的笑话。

“怪物？罗伯托，”我身体微微前倾，暗金的瞳孔在灯光下像两块冰冷的琥珀，清晰地映出他惊恐的面容。我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得像在参加上流酒会。“查尔斯·维赛迪，”我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教会了我怎么分辨一百种不同的染料配方，怎么把一块烂布染成值钱的货色。”我的声音很平静，暗金的瞳孔在阳光下收缩成两条冰冷的细线。“但他没教会我……怎么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活下去。更没教会我，怎么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罗伯托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旁边的几个人更是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刀叉掉在盘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所以，”我放下餐巾，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回罗伯托那张失去血色的老脸上，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与其操心查尔斯怎么教儿子，不如操心一下，你们这几位……‘跃马’的蹄铁匠、‘蛮牛’的驯兽师、‘风之子’的造梦者……”我顿了顿，手指点了点桌上那份摊开的、融合了帕加尼、法拉利、兰博基尼线条的草图。

“怎么用你们还没烂掉的手艺，”我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金属硬度，“给我造一辆真正属于‘维赛迪’的东西出来。”

角落的阴影里，那片蓝色的霓虹藤蔓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了昂贵的波斯地毯边缘。几根纤细的藤蔓尖端，正对着餐桌的方向，微微地、模仿性地上下点动着，像是在学着我刚才敲击桌面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