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樊笼（上）

圣玛丽亚小学的走廊在月光下像一条发霉的食道，弥漫着粉尘、蜡笔碎屑和隐约的硝烟味。G1地狱犬的狂吠和MP5的短点射在楼外撕扯着雨幕，完美的背景噪音。我踏过散落在地上的彩色粉笔和撕碎的作业本，柯尔特蟒蛇冰冷的握把贴着掌心。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异常清晰。

儿童画。歪歪扭扭的太阳，火柴棍小人，蓝色的房子，绿色的树。被雨水洇湿，糊在墙上。旁边是褪色的楼层平面图，安全出口的绿色箭头断断续续。

太熟悉了。

熟悉的让人反胃。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某种深埋的、带着铁锈味的厌恶油然而生。脚步不由自主地在一扇紧闭的教室门前停下。门牌上模糊的字迹：四年级B班。

查尔斯·维赛迪那张永远带着油墨和疲惫的脸猛地撞进脑海。自由城北区，那个永远飘着劣质染料酸臭味的小印染厂。他穿着沾满颜料的围裙，手指关节粗大变形，眼神浑浊却固执。“好好上课，汤米。学好算术，学会看账本。印染厂是你的未来，做大做强…” 然后是深夜砸门的声音，玻璃碎裂的脆响，父亲压低的、带着颤抖的咒骂和母亲压抑的啜泣。死亡威胁？几张塞在门缝里的、画着简陋棺材和潦草意大利文的破纸。第二天，他照样把我推来这该死的学校。“去上课！维赛迪家的男人，天塌了也得站直！”

视野猛地一晃。

走廊两侧那些粗糙的蜡笔画像融化的劣质糖果，色彩开始向下流淌、堆积。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不断移动的、明暗相间的格栅，像监狱的栏杆。栏杆在缩小，在向我挤压过来。

空气变得粘稠，带着粉笔灰和廉价蜡笔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油墨酸气。

“哎呀，撞到你了～真不好意思呢。”

声音尖细，带着刻意拉长的、令人作呕的甜腻。

我猛地回头，身体绷紧。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走廊尽头破碎的窗户灌进来的冷风。但地上……几本破旧的教科书散落着，封面是二十多年前的卡通图案。

视野塌陷。不是尼德霍格扮演的桑尼那种硫磺味的入侵，是更深的、更粘稠的东西从地板的裂缝里涌上来，把我往下拽。

走廊不再是废弃的战场。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噪音，墙壁是那种刺眼的米黄色。空气闷热，充满了汗味和廉价午餐的油腻气息。我低头。脏兮兮的帆布鞋，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不合身的、印着模糊卡通图案的旧T恤。身体变小了，瘦弱，肋骨硌着衣服。手里……空空的。

“挺俊的嘛小维赛迪，”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青春期变声期的沙哑和恶意的调笑，一根手指带着汗湿的触感，轻佻地戳了戳我的脸颊，“啧啧，这脸蛋，以后去红灯区应该很受欢迎～”

拳头在身侧猛地握紧，指甲陷进掌心。视野边缘开始不受控制地泛起霓虹色的光晕，像劣质电路板短路时爆出的火花。“小朋友”的蓝色网络在脑域深处尖锐地嗡鸣，像警报，试图把我从这个该死的记忆泥潭里拽出去。

但没用，这个腐烂的旧世界是如此真切。粉笔灰呛进鼻腔，油腻的嘲笑声刮着耳膜，带着霉味和刻骨的冰冷。

“嘿，维赛迪！”又一个声音插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上周数学测验考了第一？厉害啊！不过……你爸那破印染厂，听说快倒闭了？啧啧，住那种地方，晚上能睡着吗？” 哄笑声。

“你们这些意大利佬过来就是为了抢我们的工作！”更远处的声音，带着爱尔兰裔的粗粝。

“喂，小子，” 最先撞我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带着施舍般的腔调，“看你可怜，帮我们几个去食堂打饭，打完了……就把你储物箱的钥匙还给你，怎么样？” 一串钥匙在他们手里晃荡，刻着名字的号牌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那是我储物箱的钥匙，里面是我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备用衬衫，还有父亲省吃俭用给我买的、我舍不得用的一盒新钢笔。

“快看看他……”

“看那穷酸样……”

“意大利佬……”

“……”

无数细碎的声音汇聚成刺耳的噪音，像无数根针扎进太阳穴，在神经末梢搅动。。视野扭曲得更厉害，那些模糊的、穿着过时校服的身影晃动、重叠，他们脸上的恶意清晰得如同刻刀雕出来的。走廊墙壁上那些粗糙的儿童画里的小人，似乎也咧开嘴，发出无声的嘲笑。霓虹的噪点疯狂闪烁，几乎要吞噬掉那刺眼的阳光和晃动的人影。

愤怒。冰冷、粘稠、带着童年特有的无助感的愤怒，像黑色的原油从脚底涌上来，淹没了“小朋友”的警告蓝光。去他妈的印染厂！去他妈的站直了！去他妈的未来！

视野中央，那个被包围的、穿着旧T恤的瘦弱男孩——十几岁的我——眼神彻底变了。空洞，冰冷，然后燃起一种不顾一切的、毁灭性的火焰。他的手不再紧握成拳，而是猛地伸向旁边一个敞开的、放着美工工具的塑料篮子。

一把廉价的水果刀。塑料柄，短小的不锈钢刀身，刃口有点钝。

·拿起它。·

我（现在的我）的意志像冰冷的钢钎，狠狠捅进那个男孩的脑子里。

·劈过去。把那些恶心的影子都劈碎！·

男孩的手，或者说我的手，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冰凉的塑料柄。刀尖抬起，对准了那张晃着钥匙的、得意洋洋的胖脸。时间仿佛凝固，所有的嘲笑声拉长、变调，成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男孩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积蓄着爆发前的死寂。

就在刀尖即将刺出的瞬间——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现实维度炸响！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成年汤米·维赛迪的手腕上！

视野如同破碎的镜子般瞬间重组！明黄的走廊、刺耳的嘲笑、廉价的塑料刀柄……所有粘稠的幻象被粗暴地撕开、蒸发！

眼前是圣玛丽亚小学三楼昏暗、破败的现实走廊。月光透过百叶窗的格栅，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移动的条纹。三个穿着利昂家族黑西装的身影，刚从楼梯拐角探出半个身子，手里的MP5还没完全举起。他们的动作在我眼中慢得像蜗牛爬。

而我的柯尔特蟒蛇，枪口还飘着淡蓝色的硝烟。

第一颗.357马格南子弹掀飞了最左边枪手的大半个天灵盖，红白混合物在月光下飞溅，泼洒在画着幼稚太阳的墙壁上。

第二颗子弹精准地钻进中间枪手张开的嘴里，从后颈穿出，带出一蓬血雾和碎裂的颈椎骨。

第三颗子弹打碎了右边枪手的膝盖，他惨嚎着向前扑倒，手里的MP5走火，子弹在走廊天花板上凿出一串火星。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血腥味、火药味和内脏破裂的腥气。浓烈，真实。盖过了幻境里残留的粉笔灰和蜡笔味。

我站在原地，微微喘息。握着柯尔特蟒蛇的手很稳，但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刚刚幻境里那股未发泄完的、冰冷的暴戾。

低头。

脚下没有散落的教科书，没有廉价的塑料水果刀。

只有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水磨石地板，和几滴刚刚溅落的、尚且温热的血。

走廊深处，那个被打碎膝盖的枪手还在痛苦地呻吟、爬行，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我抬起枪口，对准他的后脑勺。

指腹压上冰冷的扳机。

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