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刀涡轮的引擎在空荡的郊区公路上嘶吼。
路肩上晃荡的高阶感染者,穿着破烂西装的、拎着撬棍的,暗金瞳孔扫过飞驰的车身,毫无波澜地移开视线,仿佛我只是阵刮过的臭风。天上盘旋的G3飞翼,那些裂嘴白蝠,连个俯冲的姿态都懒得做。维赛迪的意志,像张无形的网,提前给它们打了招呼:这车,这人,别碰。
我把那霓虹蓝的狗牌扔出车窗时,后视镜里能看到它在空中划了道短弧,砸在白宫草坪的菌毯里。效果立竿见影。
低阶腐烂的嗅觉只闻到新鲜血肉的味道(尽管我这身肉对它们大概带毒),残缺的耳朵只听到引擎的轰鸣。一只穿着超市员工服的,半边脸烂得见骨,嚎叫着从废弃加油站扑出来,试图扒上副驾车门。军刀涡轮一个粗暴的甩尾,轮胎碾过它伸出的胳膊,骨头碎裂的声音被引擎咆哮吞没。后视镜里,那玩意儿像破布娃娃一样滚了几圈,又摇摇晃晃爬起来追,直到变成视野里一个模糊的黑点。
更多。废弃校车后面窜出两个,穿着情侣装,皮肤灰败起泡。排水沟里爬出来一个,下半身拖在地上。它们不知疲倦,不知恐惧,只有最原始的啃噬欲望。方向盘在手里变得滚烫,每一次转向都带着死亡的弧度,车身在撞击中发出沉闷的呻吟,沾上恶臭的体液和碎肉。
车载无线电突然爆出刺耳的电流噪音,接着是汤米·维赛迪的声音,失真得厉害,像隔着生锈的铁管传出来:
“旅途愉快吗,斯平德?” 那慵懒的腔调里裹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收到我们热情好客的‘新朋友’们的亲密问候了吧?希望……你那传奇车技还没生锈,够你一路‘跳舞’跳过来。”
操。他全知道。那双焦糖色的狗眼大概正透过某个G3飞翼的瞎眼,或者干脆就在脑子里,看着我狼狈地撞开这些行尸走肉。
“中控台,” 他声音里的戏谑淡了点,命令的硬质浮上来,“有个新玩意儿。按一下。”
我瞥了一眼。一块不起眼的黑色面板嵌在破旧的收音机旁边,之前没注意。一个暗红色的十字纹路指示灯在微微闪烁。带着火气,一拳砸上去。
嗡——
面板亮起。不是屏幕,更像是一块劣质的投影。幽蓝色的光线扭曲着,勾勒出模糊的地图轮廓。一条闪烁的红色路径线,像血管一样从代表我当前位置的光点延伸出去,最终指向一个标记着“R星North”的方块。
霓虹藤蔓网络感应定位?真他妈会玩。
“跟着它走。” 维赛迪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别让我等太久,猎犬。”
信号切断,只剩电流的嘶嘶白噪音。
低阶的骚扰在接近城市边缘时终于稀疏了。等军刀涡轮碾过锈蚀的“R星North”公司路牌,驶入那片环绕着巨大玻璃幕墙建筑的街区时,世界陡然陷入一片死寂。
太静了。
静得能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不是战斗后的那种短暂喘息,是彻底的、坟墓般的死寂。没有血迹溅洒在冰冷的玻璃幕墙或水泥地上,没有拖行的污痕,没有弹孔,没有爆炸的焦黑。甚至没有风卷起废纸的沙沙声——直到车子彻底停下,才看到几片枯黄的落叶和破烂的报纸海报,像被遗忘的幽灵,在空旷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打着旋儿。
空气干净得诡异,只有……灰尘的味道。陈年的,积压的灰尘。天上的G3飞翼群也消失了踪影,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脏抹布,空空荡荡。
整栋大楼像个巨大的金属玻璃棺材。
引擎熄火。死寂瞬间包裹上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推开车门,靴子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大得吓人。我拔出匕首,反手握着,刀锋贴着前臂。
大楼正门是厚重的旋转玻璃门,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卡死了,只留一条缝。侧面的消防通道门虚掩着,铰链锈死。我侧身挤进去。
里面是更浓的灰尘味和……空旷。接待大厅曾经光鲜亮丽,现在满地狼藉。翻倒的接待台,散落一地的文件夹,被扯断的数据线像蛇一样蜷曲着。几盆巨大的绿植早已枯死,干瘪的叶子落了一地。巨大的R星logo挂在墙上,蒙着厚厚的灰。
没有痕迹,像所有人约好了一起消失,只留下匆忙撤离的混乱。
我跟着直觉,或者说,跟着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电子设备老化后的微弱臭氧味,踹开一扇挂着“开发部 - 核心资产”牌子的厚重防火门。
里面是另一番景象。巨大而杂乱的空间,格子间挤在一起,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工作站。成排的电脑主机箱像黑色的墓碑,显示器大多碎裂或蒙尘。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颗粒,在从破碎窗户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下飞舞。
我开始翻找。动作粗暴,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烦躁。掀翻桌子,踢开机箱,扯开抽屉。灰尘呛得人想咳嗽。
找到的东西不多,但足够诡异。
一份泛黄的打印纸,标题是《GTA3 - 核心角色设定与叙事纲要》。
快速扫过那些枯燥的项目管理术语,目光钉在一段加粗的文字上:
主角(代号:克劳德) - 无声的复仇者
基于预算限制及叙事沉浸感考量,主角将不设配音(No Voice Actor)。其沉默并非生理缺陷(非哑巴),而是经历背叛后彻底封闭的内心写照,是其坚韧不屈、只依靠行动生存的终极体现。旁边手写批注:"玩家会自己脑补他的声音"。
无声的复仇者?不是哑巴?我盯着那几行字,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边缘被捏得变形。喉咙里那股二十年未曾消散的铁锈味,突然变得无比真实,又无比荒谬。
一份装订精美的合同,封面印着“Rockstar Games & Ray Liotta - GTA: Vice City 主角配音授权协议”。
日期栏赫然写着:2002年。
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款。翻到签名页,夹着一张照片。一个男人对着镜头笑得有点痞,眼神锐利。照片底下打印着名字:Ray Liotta (饰演 Tommy Vercetti)。
那张脸……虽然年轻不少,虽然带着截然不同的表情,但骨相,鼻梁的弧度,下巴的线条……和华盛顿白宫前那个穿着黑丝衬衫、焦糖色瞳孔的疯子,像得让人心头发毛。
一个印着“GTASA - Gold Master Archive”的沉重塑料箱。
打开,里面塞满了用泡沫分格保护的光盘。每一张光盘表面都印着熟悉的R星logo和“Grand Theft Auto: San Andreas”的字样和卡尔翰逊那张脸。旁边的工作台上,主机、显示器、键盘鼠标一应俱全,甚至电源指示灯还诡异地亮着微弱的红光,像是陷入沉睡。我随便抓起一张光盘塞进光驱,按下机箱电源。
风扇嗡鸣,显示器闪烁……然后卡在一个灰色的、不断旋转的沙漏图标上,再无动静。反复几次,结果都一样。机器是热的,有电,但里面的世界……死了。
几份钉在一起的剪报复印件,标题触目惊心:
《暴力、犯罪、教唆?GTA系列引发的社会道德恐慌》
《虚拟犯罪是否影响现实行为?专家激辩GTA效应》
《R星的危机公关:如何在争议浪潮中维持游戏销量》
里面充斥着“道德沦丧”、“青少年毒瘤”、“模拟犯罪”之类的字眼,以及R星官方一些圆滑的辩解和“艺术表达自由”的陈词滥调。其中一页被红笔圈出:"游戏角色不应被视为道德榜样,他们只是玩家操控的虚拟载体"。页脚手写批注:"应强化'这只是游戏'的免责声明"(被划掉),"谁在乎?销量会说话"
一张压在厚重显示器底座下的合影。
几十号人挤在镜头前,背景是巨大的R星logo墙。穿着格子衬衫的程序员,留着胡子的设计师,穿着西装的制片人……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项目完成的兴奋笑容。照片右下角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GTA3 Launch Team - We Did It! Oct 2001”
2001年。2002年。
而我,克劳德·斯平德,正站在这个散发着灰尘和死寂味道的“遗迹”里,站在一个时间线错乱、逻辑崩坏的废墟中心。
我抬头环顾四周,破碎的显示器映出扭曲苍白的脸,枯死的绿植伸展向虚空索求答案的绝望手臂,空气中只有灰尘在无声坠落。
通讯机突然响了。
维赛迪的声音传来,失真依旧,却没了之前的戏谑。
“找到‘用户手册’了吗,斯平德?” 他顿了顿,“继续找。把那些光盘……都带回来。我们得好好研究研究,这该死的‘游戏’……到底该怎么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