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检查一遍参数设置。"
楷枫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办公室的空调嗡嗡作响，窗外暮色渐沉，柏林冬日的白天总是短暂得令人措手不及。
"已经核对三遍了，"弗洛里安瘫在转椅上，"这套算法完美适配L.S.提供的艺术元素，连施密特女士都挑不出毛病。"
提到莱昂，楷枫的指尖微微一顿。自从两周前那个"街头考察"后，他们达成了奇怪的工作默契——白天各自忙碌，晚上在公寓或莱昂的工作室讨论项目细节。令楷枫意外的是，莱昂在专业领域的严谨程度丝毫不亚于他，只是表达方式更加...不拘小节。
手机震动，莱昂的消息弹出：【今晚工作室见？我搞到了好东西！】
后面跟着一个啤酒emoji。楷枫摇头，这家伙永远像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
"我得走了。"楷枫保存文件，起身收拾公文包，"明天上午和总部视频会议前，我会再审核一遍代码。"
走出公司大楼，寒风夹着细雨扑面而来。楷枫竖起大衣领子，突然想起没带伞。柏林十二月的天气比北京还要阴晴不定，就像——他脑海里浮现莱昂大笑时突然沉默的样子。
地铁车厢拥挤温暖，乘客们沉默地盯着手机或书本。楷枫习惯性地观察四周，一位老妇人正在织毛衣，两个学生在低声讨论作业，对面座位上，一对情侣十指相扣，女孩的头靠在男友肩上。
楷枫移开视线。在北京时，他从不注意这些生活细节，所有精力都投入工作。但自从认识莱昂后，这个城市突然变得立体起来——街角的涂鸦有了故事，咖啡店的闲聊变成灵感，甚至地铁里陌生人的互动也显得意味深长。
工作室所在的废弃工厂今晚异常安静。楷枫推开侧门，黑暗中有微弱的烛光摇曳。
"莱昂？"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
"惊喜！"突然亮起的手机灯光从下方照亮莱昂的脸，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他盘腿坐在地板上，周围摆着十几瓶不同颜色的啤酒和两个玻璃杯。"庆祝第一阶段交付完成！"
楷枫皱眉："项目还没结束。"
"所以说是'阶段'性庆祝。"莱昂跳起来，拽着楷枫的袖子让他坐下，"尝尝这个，柏林白啤，比你们青岛啤酒醇厚多了。"
"我不太能喝。"楷枫接过酒杯，泡沫溢出杯沿。
"中国人不是都很能喝吗？"莱昂惊讶地瞪大眼睛，"商务宴请，干杯干杯什么的。"
"那是商务场合。"楷枫抿了一口，麦芽香气在口腔扩散，"私下我很少喝。"
莱昂摇头晃脑："顾楷枫先生，你的人生缺少乐趣。"他仰头灌下半杯啤酒，喉结上下滚动，一滴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下巴滑落到锁骨。
楷枫移开目光，注意到墙上新添了一幅小尺寸油画——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背影站在数据流中，风格写实却带着超现实元素。"这是新作品？"
"嗯哼，灵感来源于某个工作狂工程师。"莱昂眨眨眼，"别担心，没画正脸，不算侵犯肖像权。"
楷枫走近细看，画中人的站姿和发型确实与自己相似。更让他惊讶的是画面中那种孤独感——数据流构成的人群从西装男子身边流过，却无人停留。
"我没那么...孤独。"他轻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莱昂没有接话，只是又倒了两杯酒："试试这个，巴伐利亚黑啤，像液体面包。"
几杯酒下肚，厂房似乎变得温暖起来。楷枫发现自己竟然在讲述北京办公室的政治斗争，这些他连国内同事都没提过的事。
"...所以张总监表面上派我来开拓市场，实则是排除异己。"楷枫盯着酒杯，"等项目有起色，他就会安插自己人接手。"
"典型的办公室政治。"莱昂做了个鬼脸，"所以我才选择自由职业，虽然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但至少不用看人脸色。"
"不是所有人都能靠艺术吃饭。"楷枫反驳，却没了往日的尖锐。
"嘿！"莱昂突然凑近，酒精的气息喷在楷枫脸上，"我有个主意，咱们去楼顶！能看到整个克罗伊茨贝格的灯光。"
"你喝多了。"
"而你太清醒了，工程师先生。"莱昂已经摇摇晃晃站起来，抓起两瓶啤酒和外套，"来吧，今晚有流星雨！"
楷枫叹了口气跟上。他们走向厂房角落的老式电梯——这栋建筑的原始工业设备之一，莱昂坚持保留"复古魅力"。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整个空间突然陷入黑暗，紧接着是机械停转的闷响。
"怎么回事？"楷枫下意识抓住扶手。
"停电了？"莱昂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很近。手机屏幕亮起，照出他困惑的脸，"整个街区都黑了。"
楷枫立刻掏出自己的手机——没有信号。他按下紧急呼叫按钮，毫无反应。
"别告诉我你怕黑。"莱昂的笑声中带着酒意。
"我不怕黑，但密闭空间另当别论。"楷枫深呼吸，努力保持声音平稳，"这电梯有多久没检修了？"
"呃...搬进来后就没有？"莱昂用手机照亮头顶，"放心，这种老式电梯很安全，至少比柏林的地铁电梯可靠。"
楷枫开始计算：电梯停在3-4层之间，空间约2平方米，两人氧气消耗量...如果停电持续超过四小时——
"嘿，冷静点。"莱昂的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柏林停电很少超过一小时。与其恐慌，不如享受这意外的独处时光？"他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瓶，"还有存货。"
楷枫接过酒瓶，冰凉的玻璃触感让他稍微镇定。莱昂盘腿坐下，示意他也坐。
"说说看，"莱昂喝了一口酒，"为什么讨厌密闭空间？"
楷枫沉默片刻。酒精和黑暗似乎削弱了他的防线："大学时有次实验课，我被锁在冷库两小时。"
"哇哦，怎么发生的？"
"团队项目，我做完了自己的部分提前离开...后来想起数据没拿，回去时他们没注意到我，锁了门。"楷枫盯着手中的酒瓶，"那之后，我在系里成了'不合群'的代名词。"
莱昂吹了声口哨："所以这就是你变成工作狂的原因？因为被同学排挤？"
"我不是工作狂。"楷枫下意识反驳，却又迟疑了，"只是...更习惯与逻辑和数据打交道。人际关系太复杂。"
"人类本来就很复杂。"莱昂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比如我，德法混血，在法国人眼里是德国佬，在德国人眼里是法国佬。永远不属于任何一边。"
手机光线变得暗淡，莱昂切换到手电筒模式。在刺眼的白光中，楷枫看到他脸上少见的脆弱表情。
"你的艺术被两边认可。"楷枫指出。
"那不一样。"莱昂摇头，"艺术是我的盾牌和避难所。当我创作时，没人关心我的血统，只在乎作品本身。"他顿了顿，"就像你的代码世界，对吧？"
楷枫惊讶于莱昂的洞察力。他们沉默地喝着酒，黑暗中的电梯像一个小小的宇宙飞船，与外界隔绝。
"给我张纸。"楷枫突然说。
莱昂从口袋里掏出素描本和炭笔。楷枫在空白页上快速画出几个公式和曲线："根据氧气含量和消耗速率，我们至少有五小时的安全时间。柏林电网的平均故障修复时间是——"
"老天，你真在计算这个？"莱昂夺过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页，快速勾画起来，"看，这是你，被困在冷库里。"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瘦削的男孩蜷缩在角落，周围是夸张变形的试管和仪器。
楷枫盯着那幅画："我没那么...可怜。"
"但感觉是这样，对吧？"莱昂轻声问，"孤独，冰冷，被全世界遗忘。"
某种情绪在楷枫胸口膨胀。他从未用这样的词语描述过那段经历，但莱昂的画精准捕捉了他从未表达的感受。
"你总是这样吗？"楷枫问，"看穿别人？"
"只是观察。"莱昂耸耸肩，"艺术家必备技能。"他翻到下一页，"现在画点开心的，你在屋顶看流星雨的样子。"
"我们还没上屋顶。"
"但我们会去的。"莱昂的笔在纸上飞舞，"看，这是你，第一次放松大笑的样子。"
画中的楷枫确实在笑，眼角有细纹，嘴角上扬，与现实中总是抿紧嘴唇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不那么笑。"楷枫说。
"但你值得那么笑。"莱昂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就在这时，电梯突然震动了一下，灯光闪烁后恢复明亮，通风系统重新开始运转。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莱昂得意地站起来，"不到一小时。"
走出电梯时，楷枫发现自己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停电的余悸还是那几杯啤酒，亦或是莱昂那些过于准确的素描。
他们最终还是上了屋顶，尽管流星雨已经结束。整个克罗伊茨贝格区逐渐恢复供电，灯光如星辰般一盏盏亮起。莱昂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旧吉他，弹唱起一首法语歌。
"《La Vie en Rose》，"他解释道，"我母亲的最爱。"
楷枫不懂歌词，但旋律温柔忧伤，莱昂的嗓音低沉沙哑，与平日嬉闹的样子判若两人。酒精和疲惫终于战胜了自制力，他的眼皮越来越沉...
"...楷枫？醒醒。"
有人轻轻拍他的脸。楷枫睁开眼，发现自己靠在莱昂肩上，身上披着一件陌生的皮夹克，散发着松节油和烟草的气息。
"供电恢复了，但外面开始下雨。"莱昂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我们得下去。"
楷枫猛地直起身，皮夹克滑落。他的脸颊发热，不敢看莱昂的眼睛："我睡着了？"
"像只冬眠的熊。"莱昂笑着站起来，伸手拉他，"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差。"
回到公寓已是凌晨。楷枫机械地洗漱，躺在床上却睡意全无。每次闭眼，脑海中就浮现电梯里莱昂画的那幅素描——笑着的自己，一个几乎陌生的形象。
手机震动，莱昂的消息：【忘了说，明天带你去个地方，穿舒服点的鞋子。】
楷枫盯着这条消息看了许久，最终没有回复。但当他翻身时，脸不小心埋入随手放在枕边的皮夹克——莱昂忘记拿回去了——那股混合着颜料和烟草的气息萦绕在呼吸间，让他心跳加速。
窗外，柏林的雨轻轻敲打玻璃，像某种密码，又像未完待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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