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半拉的窗帘，在楷枫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睁开眼，宿醉的钝痛在太阳穴处隐隐跳动。昨夜模糊的记忆碎片逐渐拼凑：电梯里的黑暗，莱昂的素描本，屋顶的法语歌...还有醒来时身上那件带着松节油气息的皮夹克。
皮夹克此刻正搭在椅背上，像一个沉默的证人。楷枫起身，指尖拂过冰凉的皮革，仿佛还能感受到残留的体温。他迅速甩开这个念头，走进浴室。冷水泼在脸上，试图洗去那些不合时宜的遐思。镜子里的人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眼神却比初到柏林时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
客厅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莱昂只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背对着他在厨房忙碌，肩胛骨随着搅拌的动作在光滑的皮肤下起伏。他后腰上方，一个黑色的纹身露出冰山一角——似乎是一个缠绕着橄榄枝的星座图案。
“早啊，严肃先生。”莱昂头也不回，声音带着宿醉后的沙哑，“宿醉解药特供咖啡，双倍浓缩，保证让你忘记昨晚的...脆弱时刻。”他转过身，将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塞到楷枫手里，灰蓝色的眼睛带着促狭的笑意，但仔细观察，似乎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楷枫避开他的视线，专注于咖啡的苦涩：“谢谢。还有，昨晚...谢谢你的外套。”
“别客气，”莱昂倚着中岛台，拿起自己的咖啡杯，“能见到顾楷枫工程师不那么‘完美’的一面，是我的荣幸。”他顿了顿，语气随意却带着重量，“感觉怎么样？关于...电梯里说的那些事？”
楷枫的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收紧。那些深埋的记忆被翻出来暴露在晨光中，让他有种被剥开的不适感。“过去了。”他简短地回答，试图转移话题，“你今天不是要去工作室处理画展的收尾？”
“啊，那个。”莱昂挠了挠金色的乱发，“下午去。上午...有更重要的任务。”他神秘地眨眨眼，从一堆颜料管下面抽出一个平板电脑，“你的宝贝AI导游小姐，需要点‘灵魂’注入。”
屏幕上正是楷枫团队开发的AI虚拟导游原型“莉娜”。目前的形象标准但缺乏特色，像个橱窗里的塑料模特。
“我们收集了柏林地标和基础历史数据，但互动性和情感共鸣还很弱。”楷枫进入工作状态，迅速调出后台数据，“需要你提供更生动的城市细节，人物故事，以及...”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独特的视角。”
“‘独特视角’？这个我在行。”莱昂夺过平板，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勾勒。几笔下去，莉娜原本刻板的站姿变得放松，嘴角添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也灵动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讲述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看，她需要一点‘不完美’——一缕翘起的头发，袖口的一点颜料渍，”莱昂解释着，“完美的东西让人有距离感，有点小瑕疵才显得真实，才让人想靠近。”
他边说边快速添加细节：莉娜的虚拟背包上别着一枚反战徽章（“克罗伊茨贝格涂鸦墙下的跳蚤市场买的”），腰间挂着一个迷你速写本（“灵感来自老柏林街头记者的装备”），甚至在她虚拟的帆布鞋鞋带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柏林熊图案。
楷枫看着莱昂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如何在虚拟数据中注入鲜活的生命力。这与他写代码时的严谨不同，是一种更直觉、更感性的创造。他忍不住靠近一些，指着屏幕：“这里的色彩对比度可以再调整，视觉焦点会更突出。”
“哦？工程师也懂色彩理论？”莱昂挑眉，把平板递回给他。
“基础美学原则适用于任何设计。”楷枫接过平板，手指无意间擦过莱昂的指尖。一丝微小的电流感传来，两人都顿了一下。楷枫迅速低头操作，调整参数。莱昂则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和一种微妙的张力。
“试试这个。”楷枫将平板递回。莱昂设计的形象细节被保留，但整体光影和比例经过优化，视觉上更加和谐舒适。
“哇哦，”莱昂由衷地赞叹，“你保留了她的‘灵魂’，又让她看起来更‘专业’了。完美的平衡。”他看向楷枫，眼神亮晶晶的，“看来我们俩的组合，效果出奇地好。”
楷枫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清了清嗓子：“只是专业合作。”
“当然，”莱昂拖长了调子，笑容意味深长，“绝对‘专业’。”
下午，楷枫在公司会议室向团队展示与莱昂合作优化的“莉娜”原型。施密特女士挑剔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许久，最终缓缓点头：“形象更有辨识度和亲和力了。舒尔茨先生...确实有两下子。”
弗洛里安和其他同事也纷纷表示认可。楷枫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满足感，不仅是因为项目进展顺利，更因为莱昂的才华得到了应有的认可。
会议结束，楷枫刚回到工位，内线电话就响了——张总监让他立刻去办公室。
张总监的办公室宽敞而冰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柏林规整的城市天际线。他背对着门站着，听到楷枫进来才缓缓转身。
“楷枫，坐。”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莉娜’的优化做得不错。”
“谢谢张总，团队都很努力，莱昂·舒尔茨提供了关键的艺术指导。”楷枫谨慎地回答。
“莱昂·舒尔茨...”张总监慢慢踱步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薄薄的文件，“你和他，似乎走得很近？”
楷枫心头一紧：“他是项目合作方，也是我的房东，必要的接触不可避免。”
“必要的接触？”张总监将文件推到楷枫面前，“看看这个。”
文件首页是莱昂的个人信息摘要，后面附着几张照片——有莱昂在街头涂鸦的抓拍，有他参加抗议活动的模糊影像，甚至有一张他和一个穿着打扮颇为前卫的男性在酒吧里靠得很近的照片。最后还有一份打印的社交媒体截图，是马克斯几天前发的一条含沙射影的推文：“某些‘纯粹艺术家’最终还是向资本靠拢了？虚伪#艺术已死”
“一个行为激进、私生活混乱的街头艺术家。”张总监的声音像冰冷的金属，“楷枫，你代表的是公司严谨专业的形象。总部很看重欧洲市场，你的私生活，特别是和这样有争议人物的密切往来，如果被有心人利用，会对公司声誉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楷枫感到血液涌上头顶：“张总，莱昂的私生活与他的艺术才华无关，更与我们的合作无关。马克斯的言论是出于私人恩怨，完全不是事实！”
“是不是事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会造成什么影响！”张总监猛地一拍桌子，“我知道年轻人容易被‘艺术气质’吸引，但你要分清界限！公司绝不允许任何潜在丑闻！要么和他保持纯粹的工作关系，保持距离，要么...”他意味深长地停顿，“公司会考虑是否让更‘稳重’的人来接手这个项目，以及你在欧洲的职位。”
威胁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楷枫攥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他想反驳，想捍卫莱昂，想斥责这种窥探和偏见，但理智告诉他，此刻的对抗只会让莱昂陷入更不利的境地。
“...我明白。”楷枫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我会注意分寸。”
走出总监办公室，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楷枫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张总监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行为激进...私生活混乱...有争议人物...”
手机震动，是莱昂的信息：【工作室搞定！晚上带你去个秘密基地庆祝？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楷枫盯着那个活泼的笑脸emoji，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莱昂的热情像灼热的阳光，而张总监的警告如同刺骨的寒冰。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无法按下回复的按键。
就在这时，弗洛里安急匆匆跑来：“Kevin！出问题了！莉娜的核心交互模块在压力测试下崩溃了！客户演示就在后天！”
工作危机暂时压下了私人纠葛。楷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带我去看日志。”
整个下午和晚上，楷枫都泡在机房，与团队一起调试代码，焦头烂额。他几次看到莱昂发来的消息，却只能草草回复：【项目紧急，改天。】语气生硬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刺眼。
深夜，楷枫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公寓。客厅一片漆黑，只有莱昂的工作室门缝下透出微弱的灯光。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
莱昂背对着门，坐在画架前，身上只套了件松垮的背心。他正专注地给一幅新画上色——画布上是两个男人的背影，并肩站在柏林电视塔的观景台上，眺望城市的万家灯火。其中一个穿着笔挺的衬衫（显然是楷枫），另一个则穿着标志性的破洞牛仔裤和沾满颜料的工装背心（他自己）。两人的肩膀靠得很近，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他没有开主灯，只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昏黄的光线下，他后腰上那个完整的纹身清晰可见——一个精致的星盘图案，中央缠绕着橄榄枝，下方有一行细小的花体字，像是法语。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安静的落寞，与平日那个张扬跳脱的形象判若两人。
楷枫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想起莱昂分享过的混血身份带来的孤独，想起电梯里他流露出的脆弱，想起他如何在“莉娜”身上注入生命力...而自己今天因为那些肮脏的揣测和工作的压力，用最冰冷的方式推开了他。
“莱昂...”楷枫的声音在寂静中有些沙哑。
莱昂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涂抹着画布上“楷枫”背影的肩线。“忙完了？大工程师。”
“嗯...暂时解决了。”楷枫走进来，目光无法从那幅画上移开。画中的“他们”看起来如此和谐，仿佛本就该并肩而立。“画得...很好。”
“是吗？”莱昂终于放下画笔，转过身。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笑意，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只是随便画画。”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画笔偶尔碰到调色板的轻微声响。张总监的警告还在楷枫耳边回响，但看着莱昂此刻的样子，看着画中那两个并肩的身影，一种强烈的冲动压倒了所有顾虑。
他走到画架旁，目光落在莱昂后腰的纹身上：“这个...有什么含义吗？”
莱昂的身体明显绷紧了，眼神瞬间变得警觉而疏离，像被侵犯了领地的动物。他猛地抓起椅背上的T恤套上，遮住了那个纹身。“没什么，年轻时的蠢事。”他的声音带着防御性的尖刻，“就像有些人会把前女友的名字纹在身上一样蠢。”他站起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粗鲁，“很晚了，我要睡了。”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工作室，留下楷枫一人站在未完成的画作前。空气中还残留着松节油的气息，以及莱昂身上独特的、混合着颜料和烟草的味道。那幅画中，两个背影在璀璨的城市灯火下显得格外温暖，而现实中，隔阂的寒冰似乎比柏林的冬夜更加刺骨。
楷枫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画布上“自己”的背影，冰冷的颜料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模糊，就再也无法清晰地划回去了。而张总监的警告，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斩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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