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公寓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寂静。厨房里，莱昂背对着门口冲咖啡，肩膀的线条比往常更紧绷。他套着一件宽大的灰色连帽衫，刻意遮掩了后腰的纹身。当楷枫走进来时，他甚至连头都没回。
“早。”楷枫的声音在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有些突兀。
“咖啡在壶里。”莱昂简短地回应，声音平淡无波。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径直走向工作室，关上了门。
那扇紧闭的门像一道无形的墙。昨晚工作室里的尴尬和莱昂受伤的眼神，连同张总监冰冷的警告，沉甸甸地压在楷枫心头。他默默地倒了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冲不散胸口的滞涩。
手机震动，是张总监的信息：【上午十点，总部视频会议，准备“莉娜”项目阶段性汇报。重点强调技术成果，淡化艺术合作方个人色彩。】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楷枫盯着屏幕，指关节微微发白。他需要莱昂的才华来完成项目，却又被要求“淡化”他。这种割裂感让他感到窒息。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工作室门口，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
“莱昂，”楷枫提高了声音，“十点有总部视频会议，关于‘莉娜’项目。我需要...你提供的那部分艺术设计理念的阐述，最好是英文版的。”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公事公办。
门内沉默了几秒，然后门被拉开一条缝。莱昂站在门后，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没睡好。他递出一个U盘：“都在里面了，PPT和说明文档。还有事？”他的语气疏离得像在跟陌生人说话。
楷枫接过U盘，冰凉的金属触感直抵心底。“昨晚...”他试图开口。
“昨晚我喝多了，话多。”莱昂打断他，眼神飘向别处，“项目资料都在U盘里，有问题发邮件。”说完，他轻轻关上了门。
那“咔哒”一声轻响，像一根针扎进楷枫心里。他握着U盘，站在原地，听着门内隐约传来的画笔刮擦画布的声音，沉闷而压抑。
上午的视频会议在压抑的气氛中进行。楷枫坐在镜头前，身后是公司标志性的蓝色背景板。他机械地汇报着项目进展、技术参数、用户测试反馈，尽可能用数据和逻辑说话。当提到艺术设计部分时，他只展示了莱昂提供的PPT，用“合作艺术家L.S.”一笔带过，刻意回避了“莱昂·舒尔茨”这个名字和个人信息。
屏幕那头的总部高管们频频点头，对“莉娜”形象的市场反响表示满意。张总监坐在楷枫斜后方的位置上，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全局的微笑。
“很好，楷枫，”一位总部副总总结道，“项目进展符合预期。总部对欧洲市场的拓展非常重视，苏黎世研发中心的筹备已经提上日程。鉴于你目前的表现和经验，我们考虑将你调往苏黎世，负责新中心的AI应用开发，这是个很好的晋升机会。具体细节张总监会后会跟你详谈。”
苏黎世。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楷枫心中激起混乱的涟漪。晋升、更大的平台、更高的薪资...这是他一直期望的职业路径。但此刻，这个“好消息”带来的不是兴奋，而是一种沉重的茫然。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工作室紧闭的门。
会议结束后，张总监拍了拍楷枫的肩膀，脸上带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赞许：“看到了吗，楷枫？专注事业，前途无量。苏黎世那边条件非常好，远离这里的...干扰。”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工作室的方向。“尽快准备简历更新和过渡计划吧。”
整个下午，楷枫都心不在焉。苏黎世的邀请函像一张烫金的船票，通往他规划中的未来。而柏林这间充满松节油气息的混乱公寓，还有那个把自己关在门后的人，却像锚一样拖住了他。
傍晚，他意外地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对方自称是“巴黎左岸艺术中心”的策展人朱莉·莫罗。
“舒尔茨先生的作品在柏林非常令人印象深刻，”莫罗女士的法语口音优雅，“我们有一个为期六个月的艺术家驻留项目，提供工作室、住宿和展览机会，旨在支持具有跨文化视角的艺术家。我们认为舒尔茨先生是绝佳人选。他提到你是他的紧急联系人？方便的话，能否请他尽快回复我们的邮件？”
巴黎驻留项目。六个月。
楷枫握着手机，一时间说不出话。莱昂从未提过申请这个项目。是巧合，还是他也在规划离开？
他替莱昂记下了联系方式和邮件，心情更加复杂。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在他们面前展开：他向西去苏黎世，莱昂向南去巴黎。看似都是光明的未来，却意味着更远的距离，更深的隔阂。
他走到工作室门口，里面很安静。犹豫再三，他写了一张便签：【巴黎左岸艺术中心朱莉·莫罗来电，关于驻留项目。联系方式在便签背面。恭喜。】 他将便签从门缝下塞了进去。
几分钟后，工作室的门开了。莱昂走出来，手里捏着那张便签，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混杂着惊讶、犹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你知道了？”他问，声音有些干涩。
“莫罗女士打给我了，以为我是紧急联系人。”楷枫解释，“听起来是个很好的机会。”
“嗯...他们去年就邀请过，我拒绝了。”莱昂靠在门框上，目光没有焦点，“那时觉得柏林挺好。”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楷枫，“你呢？听说苏黎世在向你招手？”
消息传得真快。楷枫点点头：“还在考虑。”
“考虑？”莱昂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升职加薪，去更‘高级’的城市，有什么好考虑的？恭喜你，严肃先生，前途无量。”他的语气带着刺，像是在掩饰什么。
“莱昂...”楷枫想解释，想说他并非毫不犹豫。
“别，”莱昂打断他，举起手，“我们之间不需要解释。挺好的，真的。你去你的苏黎世，我考虑我的巴黎。世界那么大，对吧？”他转身往厨房走，“喝一杯？算是...提前庆祝？”
这顿晚餐吃得异常沉默。两人坐在餐桌两端，中间隔着无形的鸿沟。莱昂一反常态地安静，只是不停地给自己倒酒。楷枫也沉默着，苏黎世和巴黎的地名在脑海里反复盘旋。
“你知道吗？”莱昂突然开口，声音因为酒精而有些模糊，眼神却异常清醒地看向楷枫，“我一直在学中文。”
楷枫一愣：“什么？”
“中文。”莱昂重复，用略带生硬但清晰的发音说，“你好。谢谢。对不起。”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叫...莱昂。”
楷枫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涩涌上来。他看着莱昂，这个满身颜料、放荡不羁的艺术家，竟然在偷偷学他的语言。
“为什么？”他轻声问。
莱昂低下头，用手指蘸了点洒在桌上的酒，无意识地在桌面画着圈。“不知道，”他声音很轻，“大概是想...听懂你有时候自言自语在说什么。或者...”他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楷枫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自嘲，有脆弱，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或者想骂你的时候，可以用你听得最懂的话骂。”
他拿起酒杯，用中文清晰地说：“顾楷枫，你是个混蛋。”然后一饮而尽。
楷枫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沸腾。那句用中文骂出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严防死守的心门。他看到了莱昂笨拙又固执的努力，看到了他玩世不恭外表下的认真，也看到了自己那该死的犹豫和退缩带来的伤害。
“那你呢？”莱昂放下酒杯，眼神灼灼地逼视着他，这次用的是德语，“工程师先生，除了代码和项目，你学过什么关于我的事情吗？你知道‘Guten Tag’之外，柏林人怎么打招呼吗？你知道我最讨厌吃什么吗？你知道...”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别人碰我的纹身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击中楷枫。他张口结舌，发现自己对莱昂的了解，确实停留在最浅显的表面。他精通算法，却读不懂眼前这个人复杂的“代码”。
“我...”他刚开口，莱昂却猛地站了起来。
“算了！”莱昂的语气带着突然的烦躁和受伤，“当我没问。继续当你的完美工程师吧！”他抓起酒瓶和杯子，脚步有些不稳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晚安，顾先生。祝你苏黎世前程似锦。”
门被关上，隔绝了莱昂的身影，也隔绝了楷枫未出口的话。
楷枫独自坐在冰冷的餐桌前，耳边回荡着莱昂最后那句带着刺痛的“祝福”，还有那句用中文骂出的“混蛋”。餐桌上，莱昂用酒渍画下的圈圈正在慢慢干涸，像一个无解的谜题。
他拿起自己的酒杯，走到窗边。柏林的夜色深沉，远处电视塔的灯光孤独地亮着。苏黎世的精密与高效，巴黎的艺术与浪漫，似乎都唾手可得。
但他心中那片名为莱昂·舒尔茨的领域，却依旧是一片布满荆棘、亟待探索的未知之地。而此刻，这片土地的主人，刚刚向他关上了门，并留下了一道用中文和德语共同书写的、充满怨怼与失望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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