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视频通话像一根最后的稻草,压垮了楷枫连日来紧绷的神经。那句含糊的“我可能真的搞砸了”一出口,仿佛打开了泄洪的闸门。在姐姐焦急的追问和母亲担忧的旁白声中,楷枫第一次卸下了所有防备,将压抑的迷茫、职业的压力、社会的偏见,以及对莱昂那份难以定义又灼热的情感,混乱地倾吐出来。
“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声音沙哑,手指深深插入发间,“我喜欢和他一起工作,喜欢看他画画时的专注,甚至...喜欢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生活习惯。可这份喜欢,在别人眼里就是污点,是‘被迷惑’,是‘不自爱’!公司威胁我,网上的人在骂他,连马克斯那种人都可以跳出来肆意羞辱他...而我...我甚至不敢在所有人面前,堂堂正正地说一句‘我相信他’!”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母亲压抑的啜泣声传来。最终,姐姐顾敏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挣扎:“小枫...这条路太难走了。爸妈年纪大了,他们接受不了的...你知道吗,妈刚才差点晕过去...听姐一句劝,冷静下来。那个德国人...也许只是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依赖?等换了环境,去了苏黎世,一切都会好的...”
“依赖?”楷枫苦笑,心像被撕开一道口子,“如果只是依赖,为什么想到要离开柏林,离开他,心会这么痛?为什么看到他被人伤害,我会愤怒得想撕碎一切?姐,这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得让我害怕。”
通话在沉重的劝诫和母亲的哭泣中结束。楷枫瘫坐在沙发上,公寓死寂的黑暗吞噬着他。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冰冷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碎的哭泣。工作室的门依旧紧闭,如同莱昂向他彻底关闭的心门。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一条推送新闻的标题:《科技新贵与争议艺术家合作疑云:是艺术革新,还是公关危机?》副标题赫然引用了马克斯在社交媒体上最新的含沙射影:“知情人士爆料:L.S.惯用‘艺术’与‘魅力’作为筹码。”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工作室方向传来,紧接着是重物砸在墙上的闷响和玻璃碎裂的刺耳声音!
楷枫的心脏骤然停跳,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冲向工作室。他顾不上什么界限和顾虑,用力拍门:“莱昂!莱昂!开门!你怎么了?!”
里面只有更剧烈的破坏声和沉重的喘息回应他。
“莱昂!开门!不然我撞门了!”楷枫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他用肩膀狠狠撞向门板!
门锁并不十分结实,几下猛撞之后,门开了。
眼前的景象让楷枫倒吸一口冷气。工作室如同被飓风席卷。画架倒在地上,画布被撕扯,颜料罐打翻在地,五颜六色的粘稠液体肆意横流,混合着玻璃碴。莱昂背对着门,站在一片狼藉中央,只穿着一条被颜料染花的运动裤,后背剧烈起伏。他脚下,是被摔碎的平板电脑屏幕,上面还闪烁着那篇恶意新闻的标题。
“出去。”莱昂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莱昂...”楷枫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
“我让你出去!滚出去!”莱昂猛地转身,抄起手边一个空颜料罐狠狠砸在楷枫脚边的墙上!飞溅的碎片擦过楷枫的小腿,划出一道血痕。他脸上满是泪痕和未干的雨水(或许是汗水?),金发被汗水黏在额角,灰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狂怒和深不见底的痛苦,那是一种被彻底逼到悬崖边的野兽的眼神。
“看看!看看这些垃圾!看看他们怎么说我的!‘惯用魅力作为筹码’?‘滥交的同性恋’?”莱昂狂乱地指着地上的平板碎片,声音颤抖,“马克斯那个杂种!还有你公司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有网上那些躲在屏幕后面的蛆虫!他们都想毁了我!他们都觉得我是垃圾!是玩物!”
他的目光猛地钉在楷枫身上,充满了控诉:“还有你!顾楷枫!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你嘴上说着相信我,行动呢?你推开我!你害怕!你害怕我这个‘污点’玷污了你光明的前途!你和他们一样,只看到你想看到的!你他妈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楷枫再也忍不住,冲口而出,声音盖过了窗外的雨声,“我知道你为这个项目付出了多少!我知道你的才华有多惊人!我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你不知道!”莱昂歇斯底里地吼回来,泪水混合着汗水滑落,“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恨别人碰我的纹身!”他像是被触发了某个开关,猛地扯下自己身上早已湿透的背心,粗暴地转过身,将整个后背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那副完整的星盘纹身彻底呈现在楷枫眼前。精致的星座线条环绕着中心象征和平的橄榄枝,而在星盘下方,靠近尾椎骨的位置,赫然是一行细小的、深蓝色的花体法文铭文:**“Mon étoile filante, envolée trop tôt.”**(我转瞬即逝的流星,飞逝得太早。)
莱昂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哽咽:“我十五岁那年...在巴黎郊区...一个废弃的铁道桥下...有个男孩...他叫卢卡...他说他喜欢我的画,喜欢我的眼睛...”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们只见过三次...第三次...他吻了我...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然后...然后那群人来了...他们骂我们是恶心的‘PD’(法语中对同性恋的侮辱性称呼)...他们推搡我们...卢卡为了保护我...被推下了桥墩...他摔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抓着我刚给他画的速写...”
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和莱昂压抑的、痛苦的抽泣声。
“我拼命喊...没人听见...后来警察来了...他们说...是意外...”莱昂的身体蜷缩起来,像受伤的动物,“卢卡的家人恨我...他们说是我带坏了他...是我害死了他...马克斯...他当时也在那群人里!他只是个旁观者!可他后来却用这件事威胁我!要我听他的安排!要我...要我陪他的客户!”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是崩溃的泪水和极致的痛苦:“这个纹身...是卢卡最喜欢的星座排列...法语...是他教我的第一句话...他们撕扯我的衣服...嘲笑这个纹身...马克斯的手下...后来也...也碰过...”他指着那行铭文,声音破碎,“每次被人碰到这里...我都感觉像是回到那个雨夜...回到卢卡摔下去的那一刻...回到那些肮脏的手碰到我的时候...”
巨大的震惊和心痛如同海啸般将楷枫淹没。他看着眼前这个崩溃哭泣的男人,所有的疏离、冷漠、尖刻的保护色都碎裂了,只剩下血淋淋的伤口和无尽的痛苦。那些网络暴力、马克斯的恶意、公司的偏见,此刻都变成了再次撕裂这道旧伤疤的利刃。
“莱昂...”楷枫的声音哽咽了,所有的顾虑、恐惧、犹豫在巨大的心痛面前都化为乌有。他一步步走近那片狼藉,无视地上的玻璃碎片和颜料,走到莱昂面前。
莱昂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神里有绝望,有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
下一秒,楷枫伸出手,不是去碰那个纹身,而是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眼前这个浑身颤抖、伤痕累累的灵魂。
莱昂的身体瞬间僵硬,仿佛被电流击中。他下意识地想挣扎,想推开这个怀抱。但楷枫抱得更紧,手臂像最坚固的锁链,将他冰冷颤抖的身体牢牢锁在怀中。那怀抱并不柔软,带着工程师特有的坚实,却有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对不起...”楷枫的声音低沉而颤抖,埋首在莱昂被汗水和泪水浸湿的颈窝,“对不起,莱昂...我来晚了...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
莱昂紧绷的身体在听到这声“对不起”时,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瘫软下来。他僵硬的手臂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抬起,最终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回抱住了楷枫。压抑了太久的痛苦、恐惧和孤独,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他把脸深深埋在楷枫的肩头,像受伤的野兽般发出低沉而绝望的呜咽,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楷枫的衬衫。
窗外,柏林的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城市的污垢。而在这片如同废墟般的工作室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绝望的深渊边缘紧紧相拥。冰冷的颜料粘在皮肤上,玻璃碎片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泪水的咸涩气息。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哭泣交织在一起,在雨夜的背景音中,构成一首破碎而真实的协奏曲。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莱昂的哭泣渐渐平息,只剩下身体偶尔的抽噎。楷枫依然紧紧地抱着他,手掌笨拙却坚定地、一遍遍抚过他紧绷的脊背,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莱昂慢慢地抬起头,眼眶红肿,脸上泪痕交错,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泪水的洗涤后,竟奇异地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定定地看着楷枫,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脆弱,有依赖,有劫后余生的茫然,还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孤注一掷。
他沾满颜料的手指,带着一丝颤抖,轻轻抚上楷枫的脸颊,抹去他不知何时滑落的一滴泪。指尖冰凉而粗糙的触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电流。
然后,在窗外雨声的轰鸣中,在满室狼藉的见证下,莱昂微微仰起头,带着泪痕和决绝,吻上了楷枫的唇。
那不是温柔的触碰,更像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确认,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索求,带着眼泪的咸涩和颜料苦涩的气息,生涩、颤抖,却无比真实。
楷枫的身体瞬间僵硬,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顾虑、张总监的警告、家庭的阻力、未来的迷茫,都在这个带着泪水和绝望的吻面前轰然倒塌。他心中那片被荆棘封锁的土地,被这滚烫的、不顾一切的触碰彻底点燃。
下一秒,他闭上眼睛,收紧了手臂,用一个更深沉、更坚定的吻,回应了这份绝望的孤勇。唇齿纠缠间,是眼泪的咸涩,是恐惧的消散,是压抑已久的情感的决堤,是两颗伤痕累累的灵魂在废墟之上,笨拙而用力地确认彼此的存在。
雨,还在下。夜,正深沉。紧闭的公寓门外,世界的风暴仍在呼啸。但在这个破碎的、弥漫着颜料和泪水的空间里,一道微弱却倔强的光,在绝望的深渊中,悄然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