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本该灼烧我喉咙的“琥珀光”,带着沈砚掌心的余温,消失在他唇齿之间。空了的琉璃杯落在托盘上,发出那一声脆响,像砸在我心尖上,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四周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方才还带着看好戏意味的窃窃私语和探究目光,此刻全都凝固了。所有人的视线,惊愕地、难以置信地聚焦在沈砚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又飞快地扫过我被他那只大手完全覆盖住、还僵在半空的手。
我的手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带着薄茧的指节有力地压着我的指骨,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一种强硬的保护。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比周婉茹的刁难更让我心跳失序。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抽回手,指尖却被他看似随意地拢住,动弹不得。
周婉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像一张裂开的假面具。艳丽的桃红云缎裙衬得她此刻的脸色更加难看,青白交加,眼底翻涌着被当众狠狠打脸的羞愤和难以置信的嫉恨。她死死盯着沈砚覆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又猛地转向沈砚那张冷峻无波的脸,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刻薄的话,却在沈砚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目光逼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舍妹酒量甚浅,一杯即倒。”
“这杯,我代劳了。”
沈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这片凝固的空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仿佛他做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正是这份平静,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杀伤力。他是在告诉所有人,林宝珠是他承恩侯府的人,他沈砚罩着,轮不到旁人,尤其是她周婉茹,来随意拿捏、当众羞辱!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被他握住的手背窜起,瞬间冲上我的脸颊和耳根,烧得滚烫。不是因为羞涩,至少不全是。那是一种复杂的、从未有过的情绪。有被他解围的庆幸,有被当众维护的难堪,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纳入他羽翼之下的……悸动?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隐秘的依赖。
他……他竟然会这样?为了我这个“愚不可及”的表妹,当众驳了户部尚书家嫡女的面子?
祖母显然也松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只温和地对周婉茹道:“周小姐有心了。只是我这孙女确实不善饮,砚儿替她,也是一样的。”这话听着是打圆场,实则坐实了沈砚的行为合情合理。
周婉茹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那张娇艳的脸庞扭曲了一瞬,最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世子爷……真是爱护妹妹。婉茹……失礼了。”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完,眼神怨毒地在我脸上剐过,随即猛地转身,带着她那一群跟班,像一阵裹着怨气的风,狼狈地挤进了旁边赏花的人群里。
周围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有惊讶,有探究,有羡慕,当然,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看周婉茹吃瘪的。但无论如何,再无人敢像刚才那样,带着明显的轻蔑和挑衅看向我。
那只覆在我手背上的大手,终于松开了。
冰冷的空气骤然包裹住刚才被捂热的地方,带来一丝细微的失落。我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触感。心跳依旧擂鼓般急促,不敢抬头看他。
沈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神情淡漠地转向祖母,微微颔首:“祖母,宴席快开了,入座吧。”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清,仿佛刚才那个强势代酒、掷地有声的人不是他。
“好。”祖母应着,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安抚,也有提醒。
我低着头,像只受惊的鹌鹑,紧紧跟在祖母身侧,亦步亦趋地走向设宴的水榭。身后,沈砚沉稳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那些窥探的目光,却也让我心乱如麻。
水榭临湖而建,清风徐来,吹散了些许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息。丝竹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宫装的侍女们穿梭其间,奉上精致的茶点瓜果。各府的贵妇贵女们按身份品级依次落座,笑语晏晏,仿佛刚才花园里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
我被安排在祖母下首的位置。沈砚作为外臣,席位在另一侧,隔着中间铺设的红毯和袅袅升起的香炉烟气,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玄色身影。
刚落座不久,太后凤驾便至。众人起身跪迎,山呼千岁。太后年过五旬,保养得宜,气度雍容,笑容和煦,抬手免礼。她目光扫过全场,在沈砚身上略作停留,似乎还对他颔首微笑了一下,随即又温和地落在我们这边,对着祖母说了几句体己话。
宴席正式开始。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歌舞升平,一派祥和。可我却味同嚼蜡。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穿过中间缭绕的烟气,飘向对面那个玄色的身影。
他坐姿端正,背脊挺直如松,即使在这样放松的场合,也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矜贵与疏离。他很少动筷,只偶尔端起酒杯浅抿一口,大部分时间都在听旁人说话,或是与邻座几位同样年轻的官员低声交谈几句,侧脸线条在宫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冷硬。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邻座那位小姐。
那是一位我从未见过的贵女,穿着一身素雅却不失华贵的月白色银线暗纹襦裙,发髻间只簪了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气质清雅如兰,与周婉茹的艳丽张扬截然不同。她正侧身与沈砚说着什么,嘴角噙着温婉的笑意,眼神专注而明亮。沈砚虽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微微侧头倾听的姿态,却显得比刚才温和许多。
他甚至还……拿起桌上的酒壶,亲自为那位小姐斟了半杯酒!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世家子弟刻入骨髓的礼仪教养。
嗡——
我的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刚才因为他维护我而升腾起的那些复杂悸动、隐秘的依赖,瞬间被一种莫名的酸涩感冲刷得干干净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又闷又疼。
他……他刚才那么冷硬地替我挡了周婉茹的酒,连杯子都不让我碰一下,说什么“一杯即倒”。可现在,他却能如此自然地、甚至称得上温和地为另一个陌生的、气质高雅的女子斟酒?
原来他不是厌恶酒,也不是觉得女子不能饮酒。他只是……觉得我不配,觉得我会给他丢人,觉得我这个“愚不可及”的表妹,沾不得那高贵的“琥珀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失落,像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可怜的暖意。我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只小巧玲珑的、空着的白玉酒杯,指尖冰凉。原来,在沈砚眼里,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是这么大。周婉茹敬的酒是刁难,是麻烦,所以他要挡掉。而那位气质如兰的小姐,她就可以得到他亲自斟酒的礼遇……
我算什么?一个需要他时刻看着、免得再闯祸的累赘罢了。
“宝珠?”祖母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关切,“怎么不吃?这水晶虾饺不错,尝尝?”
我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一直死死捏着筷子,指节都泛白了。脸上赶紧挤出一个笑容,夹起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塞进嘴里,却尝不出丝毫鲜味,只觉得味同嚼蜡,满嘴苦涩。
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对面。
那位月白衣裙的小姐似乎说了句什么有趣的话,沈砚的嘴角,竟然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虽然那弧度浅得几乎看不见,转瞬即逝,却像一根细针,狠狠扎进了我的眼睛里。
酸,好酸。酸得我眼眶发热,鼻头发堵。
他从来没对我那样笑过。一次都没有。他对我,永远只有冰冷的训斥,不耐烦的疏远,和那看似维护实则嫌麻烦的冷漠。
“祖母,”我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闷闷不乐,“我……我有些闷,想去透透气。”
祖母看了我一眼,似乎察觉到我情绪不对,又看了看对面,了然地点点头:“去吧,别走远,让秋月跟着。就在湖边走走,别往人少的地方去。”
“是。”我如蒙大赦,起身离席。秋月立刻跟上。
走出水榭,湖边清凉的风迎面吹来,带着荷花的清香,稍稍吹散了我心头的窒闷和酸涩。可那份委屈和失落,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底,挥之不去。
沿着汉白玉栏杆慢慢走着,看着湖中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本该是心旷神怡的景致,此刻却只觉得索然无味。脑海里反复闪过的,是沈砚覆在我手上时那温热的触感,是他替我一饮而尽的干脆,更是他为别人斟酒时那自然流露的温和,和那转瞬即逝的、刺眼的笑意。
“小姐,您……没事吧?”秋月小心翼翼地问,看着我的脸色,“是不是刚才被周小姐吓着了?世子爷不是帮您解围了吗?您看那些贵女,现在都不敢看您了呢。”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秋月不懂。她不懂那种被维护后又迅速被落差感击中的滋味。沈砚的维护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虽然挡开了风雨,却也硌得人生疼。
“小姐,您看那边,”秋月忽然扯了扯我的袖子,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是世子爷!”
我心头一跳,猛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离水榭不远的一处临湖假山旁,沈砚果然站在那里。他背对着宴席的方向,面朝湖水,玄色的身影在月光和宫灯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孤寂。他手里似乎还端着一只酒杯。
而他的对面,站着那位月白衣裙的贵女!两人似乎正在说话,距离不远不近。
一股强烈的酸涩和冲动瞬间攫住了我。我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想看看沈砚是不是又在对她笑!是不是又给她斟酒了!
鬼使神差地,我拉着秋月,悄悄往假山那边挪了几步,借着几丛茂密芭蕉的遮掩,屏住了呼吸。
“……世子今日,似乎饮得不少?”那位小姐的声音传来,果然如人一般,清雅温婉。
沈砚没有立刻回答。我躲在芭蕉叶后,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过了片刻,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冷硬:
“无妨。”
“这‘琥珀光’后劲绵长,世子还是……”那小姐的声音带着关切。
“多谢苏小姐提醒。”沈砚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苏小姐?原来是姓苏。我攥紧了手心。
“家父前日还提起世子,”苏小姐的声音带着笑意,“说世子于工部河工案卷上的见解精辟独到,令他老人家也获益匪浅。”
沈砚似乎微微侧了侧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简短地回应:“苏大人过誉。”
“世子过谦了。”苏小姐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听闻世子近来为北疆军粮调度案殚精竭虑,也要多顾惜身体才是。”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们谈论的是朝堂政务,是父辈的交情,是惺惺相惜的欣赏……这些都是我完全不懂、也插不进话的领域。是了,这才是沈砚的世界,冷静、理智、充斥着权力与责任。而那个世界里的女子,就该像这位苏小姐一样,知书达理,温婉大方,能与他谈论正事,能得他一句温和的“多谢”。
而我呢?只会打碎花瓶,只会惹麻烦,只会让他冷着脸训斥“愚不可及”。
酸涩感几乎要满溢出来,化作泪水。我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沈砚忽然抬手,似乎想揉一揉眉心。他端着酒杯的那只手,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其他,竟微微晃动了一下!杯中那浅金色的液体,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危险的弧线,几滴酒液溅落在他玄色的衣袖上,洇开几点深色的痕迹。
他身形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苏小姐似乎也察觉了,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世子?您……”
沈砚猛地站直身体,放下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无事。苏小姐请回席吧,夜风凉。”
“可是……”
“请回。”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苏小姐似乎被这突然的冷硬噎了一下,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是,世子也请早些回席。”她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带着一丝不解和担忧,袅袅婷婷地走回了灯火通明的水榭。
假山旁,只剩下沈砚一人。他背对着我,沉默地伫立在湖边,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寂,甚至……有一丝脆弱?
他低头看着自己衣袖上那几点酒渍,又抬手,似乎想再去揉额角,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用力捏了捏眉心。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抬起手,将杯中剩下的“琥珀光”,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决绝。
他……他刚才替我挡酒时,也是一饮而尽。可那时,他神色平静无波。而现在,这杯酒喝下去,他的背影却透出一种压抑的烦躁和……疲惫?
是因为刚才和苏小姐的谈话不愉快?还是因为……酒意真的上来了?
那句“一杯即倒”……难道是真的?他替我喝的那杯,再加上他自己席间饮的,还有刚才这一杯……我的心突然提了起来,一种莫名的担忧压过了刚才的酸涩。
他会不会……真的醉了?
这个念头让我更加心乱如麻。我躲在芭蕉丛后,看着他那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一时不知是该上前,还是该悄悄离开。
就在这时,沈砚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来!那双深邃的眸子,带着一丝被酒意熏染的迷离和锐利,直直地穿透稀疏的芭蕉叶,精准地捕捉到了躲在阴影里的我!
四目相对。
月光下,他俊朗的脸上染着一层薄薄的绯色,眼神不复平日的清明冷冽,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却更显幽深,牢牢地锁定了我。那目光,带着探究,带着一丝被窥视的不悦,还有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直白的审视。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大脑一片空白。偷听被抓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