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穿透稀疏的芭蕉叶,牢牢钉在我身上。月光落在他脸上,那层薄薄的绯色尚未褪去,眼底的迷离被一种深沉的锐利覆盖,混合着被打扰的不悦和直白的审视。我像被点了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被抓到了”四个大字在疯狂闪烁。
秋月在我身后,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死死攥住了我的后襟。
就在我以为他会像在书房训斥我打碎花瓶时那样,冷冷地吐出“不知规矩”或“愚不可及”时,他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疲惫,还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暗涌。随即,他移开了视线,仿佛我只是湖边一株无关紧要的草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捏了捏眉心,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比平时略显凝滞的步伐,朝着水榭灯火通明处走去。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那片光影交织的喧嚣之中,留下我和秋月躲在芭蕉丛后,心有余悸。
“小……小姐,”秋月声音发颤,“吓死奴婢了……世子爷刚才那眼神……”
我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后背都渗出了一层冷汗。“没事了,”我强自镇定,声音还有些不稳,“我们……也回去吧。”刚才那股莫名的酸涩和委屈,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冲淡了不少,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深的迷惘。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他看到了我,为什么又不斥责?
回到席间,歌舞正酣。我低着头,不敢再往沈砚那边看,只觉坐立难安。宴席何时结束的,都有些浑浑噩噩。只记得太后凤驾起驾回宫,众人再次跪送。起身时,我偷偷瞥了一眼对面,沈砚正随着人流往外走,背影挺直,步履如常,丝毫看不出异样。难道是我看错了?那湖边的踉跄,那饮尽的酒,那迷离的眼神……都是我的错觉?
承恩侯府的马车在沉沉夜色中驶离宫门。车厢里熏着熟悉的安神香,祖母闭目养神,脸上带着一丝宫宴后的倦意。我靠着车壁,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宫墙暗影,心绪依旧纷乱如麻。周婉茹的刁难,沈砚覆在我手背的温度,他为苏小姐斟酒的刺眼画面,湖边那惊魂一瞥……各种画面碎片在脑中交替闪现,搅得人心烦意乱。
车轮碾过宫道尽头一道不甚明显的沟坎。
**“咯噔!”**
一声沉闷的颠簸!车身猛地一倾!
我正心神不属,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离座位,惊叫着朝对面车壁撞去!那一瞬间,恐惧攫住了心脏,我甚至能想象到头破血流的痛楚!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臂猛地从斜刺里横伸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铁箍般牢牢圈住了我的腰!一股巨大的力道将我硬生生拽离了撞向车壁的轨迹,狠狠地带向一个温热的、带着清冽松香气息的怀抱!
**“唔!”**
我的脸重重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鼻尖磕得生疼,眼前金星直冒。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圈在我腰间的手臂瞬间绷紧如铁。
是沈砚!
马车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终于重新稳住。车夫惶恐的告罪声从外面传来。
车厢内死寂一片。
我惊魂未定,整个人还扑在他怀里,脸颊紧贴着他胸前微凉的锦缎,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贲张的肌肉线条和……他急促而沉重的心跳。咚咚咚,一声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和他身上那股清冽中混杂了一丝酒气的独特气息一起,霸道地侵占了我所有的感官。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腰间那铁箍般的手臂和紧贴着的、属于他的体温和心跳,真实得可怕。
**“坐好。”**
头顶传来他低哑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那声音贴着我的发顶响起,气息拂过,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我如梦初醒,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从他怀里弹开!巨大的羞窘瞬间烧红了整张脸,一路蔓延到耳根脖颈。我手忙脚乱地想坐回自己的位置,指尖都在哆嗦,根本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祖母也被颠簸惊醒,关切地看过来:“砚儿?珠儿?没事吧?”
“孙儿无事。”沈砚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平稳,仿佛刚才那声闷哼和瞬间的慌乱从未发生。他坐直了身体,玄色的衣袖垂落,遮住了手臂。
“我……我也没事,祖母。”我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心跳依旧狂乱。腰间被他手臂勒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滚烫的触感和力量。
马车重新平稳行驶。车厢内的气氛却变得异常微妙。祖母似乎察觉了什么,目光在我和沈砚之间扫过,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我缩在角落,把自己蜷成一团,努力缩小存在感。刚才撞进他怀里那一瞬间的触感,那坚实温热的胸膛,那沉重的心跳,还有他圈住我时那不容置疑的力量……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脸颊烫得惊人,连带着被他手臂揽过的腰侧,也隐隐发烫。
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
沈砚闭着眼,靠在车壁上,眉头微蹙,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月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层在湖边看到的薄红似乎更明显了些。他放在膝上的右手,指节微微泛白,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他刚才……是不是撞伤了?那声闷哼……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马车已驶入侯府大门,稳稳停下。
“到了,老夫人,世子爷,表小姐。”车夫的声音传来。
祖母在丫鬟搀扶下先下了车。我深吸一口气,也准备起身。刚一动,却见对面的沈砚猛地睁开眼,眸底一片沉沉的墨色,带着被酒意和某种压抑情绪熬煮过的暗红。他起身的动作有些异样,下马车时,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车辕。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真的受伤了!
府门前灯笼高悬,早已有管事和仆役候着。祖母吩咐道:“都累了,各自回去歇着吧。”她又看向沈砚,眼神带着关切,“砚儿,你也早些歇息。”
沈砚微微颔首:“是,祖母。”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
我低着头,跟在祖母身后,心里却像揣了个兔子,七上八下。走过沈砚身边时,我忍不住飞快地抬眼觑了一下。昏黄的灯光下,他玄色锦袍的左侧衣袖靠近肩胛的位置,赫然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比在湖边时溅到的酒渍范围更大,颜色更深沉!
是血!他护住我时,撞在车壁上受伤了!刚才的颠簸,他替我挡下了所有的冲击!
一股强烈的愧疚和担忧瞬间淹没了之前的羞窘和胡思乱想。我张了张嘴,想问他伤得重不重,可看着他冷硬的侧脸和紧抿的薄唇,那句关心的话却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大概……也不想听我的废话吧?只会觉得我更麻烦。
我咬着唇,默默跟着祖母往后院走,一步三回头。看着沈砚挺拔却似乎带着一丝隐忍的背影,独自一人走向灯火通明的外院书房方向,消失在抄手游廊的拐角。
回到自己的小院,秋月服侍我卸妆更衣。她一边帮我拆下发髻间沉重的赤金点翠蝴蝶簪,一边絮絮叨叨:“小姐,您说世子爷是不是真伤着了?刚才下车时,奴婢瞧着,他脸色可不大好……”
我心里乱糟糟的,没应声。满脑子都是他衣袖上那片刺眼的深色,和他最后那强忍痛楚的冷硬侧影。他是因为护我才受伤的……这个认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小姐,您要不要……去看看世子爷?”秋月试探着问,递上一块温热的湿帕子,“奴婢去小厨房看看,有没有现成的醒酒汤或者伤药……”
去看他?我捏着帕子,指尖冰凉。他会见我吗?会不会又换来一句冰冷的“出去”?可……可他毕竟是为我受的伤……
就在我犹豫不决、坐立难安之际,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喧哗,脚步声匆匆,还夹杂着管事焦急的声音。
“快!快去请王太医!世子爷伤着了!”
“小心点!慢些抬!”
“热水!干净的布巾!快!”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伤着了?抬?难道伤得很重?!
再也顾不得什么顾虑,我一把推开秋月,连外衣都来不及披,穿着寝衣就冲出了房门!秋月惊呼一声,抓起一件披风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