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落锁的沉重声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心上。桂嬷嬷最后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隔着厚重的门板传来,随即是脚步声远去,留下满院死寂。
我背靠着冰冷刺骨的朱漆门板,身体顺着门滑落,跌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初升的朝阳吝啬地洒下几缕光,却驱不散这方小院彻骨的寒意,更照不进我心底那片被惊惧和羞耻冻结的荒原。
暖阁里老夫人那淬了冰的眼神,桂嬷嬷欲言又止的怜悯,门外仆役们惊惶跪地的身影,还有……还有沈砚最后那一眼里翻涌的复杂……所有画面都在脑海里疯狂撕扯、冲撞,最终都化为老夫人那句冰冷的、带着滔天怒意的斥责——
“滚出去!”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毒藤,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人窒息。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酸涩的胀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哑。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暖的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我颤抖的肩膀。
“小姐……”是秋月。她不知何时进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在外面也哭过一场。她费力地想把我从冰冷的地上搀起来,“地上凉,您快起来……奴婢扶您回屋。”
我像个提线木偶,任由她半抱半扶地架起来,双腿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回到熟悉的闺房,那雕花的拔步床,那绣着蝶恋花的帐幔,此刻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颜色,仿佛连空气都凝滞着昨夜的酒气、血腥气,和那令人窒息的惊惶。
秋月拧了热帕子,小心翼翼地给我擦脸,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温热的湿意终于唤回了一丝神志,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指尖冰凉,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秋月……外面……外面都在说什么?” 恐惧像毒蛇,噬咬着仅存的理智。老夫人下了封口令,可这深宅大院,哪有不透风的墙?那些仆役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秋月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用力摇头,带着哭腔:“没有!小姐!老夫人下了死令,没人敢说!管事把昨夜暖阁伺候的、还有今早当值的几个,全都叫到荣禧堂耳房去了,桂嬷嬷亲自审问……奴婢出来时,正听见里面……里面……”她打了个寒噤,压低声音,“正听见里面在打板子!声音闷闷的……老夫人这次……是真的动了大怒!”
打板子……我的心猛地一沉。老夫人是在用雷霆手段堵所有人的嘴,也是在……杀鸡儆猴!警告所有知情者,包括我!
“那……表哥呢?”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带着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担忧,“他的伤……怎么样了?” 昨夜他惨白的脸,肩头刺目的血色,还有那痛楚的闷哼,瞬间又清晰起来。
秋月抹了把眼泪,声音依旧带着后怕:“世子爷……听说刘府医又去瞧了,包扎的布巾都染红了,说是伤口又挣开了……老夫人发了好大的火,把书房伺候笔墨的青砚也打了十板子,说他昨夜当值不力,没拦着您进去……世子爷他……”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脸色,“他……他醒了之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连老夫人派人送去的参汤,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出来……”
谁也不见……伤口挣开……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闷又疼。是因为祖母的训斥?还是因为……我?
就在此时,院门外隐约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却难掩严厉的说话声,是桂嬷嬷的声音。我和秋月瞬间屏住了呼吸。
“……昨夜马车颠簸,世子爷护着表小姐受伤,此事属实?”桂嬷嬷的声音隔着门板,听不真切,却字字带着审问的意味。
“回……回嬷嬷,千真万确!”一个带着惶恐的男声响起,是车夫老张头,“小的赶车十几年,从没出过岔子!昨夜那沟坎……实在……实在是没瞧清!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接着是磕头声。
“世子爷伤势如何?刘府医诊治时,你可在一旁?暖阁里除了世子爷和表小姐,可还有旁人?”桂嬷嬷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冰冷精准。
“小的……小的没敢进暖阁,只在外头候着!刘府医出来时说……说伤得不轻,骨头怕是裂了,流了好多血……暖阁里……暖阁里……”老张头的声音抖得厉害,“小的真的不知道!小的只看到刘府医和管事进出,还有……还有表小姐进去……后来……后来就是老夫人您来了……”他不敢再说下去。
接着是另一个年轻些、带着哭腔的声音,像是昨夜暖阁里伺候的小丫鬟:“嬷嬷明鉴!奴婢……奴婢们进去时,只看见世子爷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床上,表小姐……表小姐拿着帕子站在床边……地上……地上有血,有酒碗……奴婢们吓得魂都没了,只顾着听刘府医吩咐……后来……后来老夫人就……”
“行了!”桂嬷嬷厉声打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昨夜之事,皆是意外!世子爷为护表妹周全,不幸负伤,醉酒失态。表小姐心系兄长,前去探视,见其狼狈,欲行擦拭之礼。仅此而已!可都记清楚了?!”
“是!是!奴婢(奴才)记清楚了!是意外!是意外!” 外面响起一片惶恐的应和声。
“若再让我听到半句风言风语,污了世子和表小姐的清誉,污了侯府的门楣……”桂嬷嬷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森然杀意,“仔细你们的舌头!滚下去!”
外面响起一阵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又归于死寂。桂嬷嬷似乎又在门外站了片刻,才重重叹了口气,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暖阁里发生的一切,被老夫人用铁腕强行扭转、定性。一场足以毁灭整个承恩侯府清誉的“丑闻”,被粉饰成一个充满了兄妹情深的“意外”。真相被死死封在荣禧堂的耳房里,封在那些挨了板子的仆役战战兢兢的嘴里。
可这冰冷的“意外”二字,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心。它抹去了老夫人眼中那滔天的惊怒和失望吗?它能让府里那些仆役心底的猜疑彻底消失吗?它能让沈砚……让沈砚肩上的伤,和心里的……算了,他心里想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我只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沈砚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被老夫人亲手掘开,深不见底。昨夜暖阁里那场荒诞的纠缠,他那滚烫的怀抱,那破碎的呓语……都成了碰不得的禁忌,成了必须被遗忘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