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那雷霆一掌拍在书案上的余震似乎还在书房里嗡嗡回响,墨汁在端砚里晃荡出危险的涟漪。秦子墨被那声“八百里加急”和沈砚骤然爆发的怒火噎得暂时闭了嘴,桃花眼里看好戏的促狭瞬间被凝重取代。侍卫呈上的铜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将书房内剑拔弩张的私人恩怨烧灼成冰冷的国事焦灼。
沈砚一把抓过铜管,指尖用力一捻,火漆碎裂。他抽出里面的密函,目光如电扫过,那张本就因怒火和疲惫而苍白的脸,瞬间又沉下去几分,如同暴风雨前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彻底吞噬。他不再看秦子墨一眼,也顾不上角落里那堆象征着“烂摊子”的食盒点心残骸,只对青砚丢下一句冰冷的“送客”,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内室悬挂的北疆舆图,背影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秦子墨看着好友那瞬间进入军国大事状态的冷硬侧影,折扇在掌心敲了敲,终究是识趣地没再撩拨,只朝青砚递了个“好自为之”的眼神,摇着扇子溜溜达达地走了。书房里只剩下墨汁摩擦舆图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死寂。
这一沉寂,便是小半个月。
我的小院依旧被无形的锁链禁锢着。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遗忘的尘埃味。那日书房门口的狂奔逃离,书案上泼天的墨汁狼藉,还有沈砚最后那句冰冷刺骨的“滚出去”和“打断腿”,都成了反复撕扯心绪的噩梦。委屈、恐惧、不甘,还有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中发酵、沉淀,最终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
桂嬷嬷每日依旧来,带来些无关痛痒的消息,眼神里的审视却渐渐被一种不易察觉的……忧虑取代?她不再刻意回避某些话题,偶尔会提到“世子爷为北疆军务日夜操劳,旧伤反复”或是“老夫人忧心忡忡,食不甘味”。
直到这天午后,桂嬷嬷踏进小院时,脸上竟带着一丝罕见的、堪称温和的神色。
“表小姐,”她福了福身,声音也比往日柔和了些,“老夫人请您去荣禧堂花厅一趟。”
去荣禧堂?我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无意识地掐紧了袖口。自从暖阁那场“意外”后,我再未踏足过荣禧堂。是训斥?还是……最后的发落?
带着满腹的忐忑和狐疑,我跟着桂嬷嬷穿过熟悉的游廊。荣禧堂花厅里熏着淡淡的檀香,沈老夫人穿着一身深紫色团花常服,靠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她看起来气色尚可,但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
见我进来,她抬起眼皮,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沉郁,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叹息的平静。
“珠儿,坐吧。”她指了指下首的绣墩。
我依言坐下,垂着眼,不敢看她。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府里近来多事,你表哥他……心绪不佳。你也该体谅。”
体谅?我指尖掐得更紧。体谅他用“安守本分”将我锁起来?体谅他视我如洪水猛兽?
“老关在院子里也不是办法。”老夫人话锋一转,捻着佛珠的手指顿了顿,“女儿家大了,总该学些持家理事的本事。从明日起,你就跟着桂嬷嬷,学学看账、管家吧。府里外院一些不甚紧要的庶务,先交给你练练手。”
学管家?交给我庶务?我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老夫人。这……这是什么意思?是放我出囚笼的台阶?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
桂嬷嬷在一旁适时地接话,语气刻板:“表小姐,管家理事,首重账目分明。老奴先教您看府里采买司的账本子,这是最基础的。”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强行塞进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轨道。我的囚笼从一方小院,换成了荣禧堂偏厅那间堆满了各式账本、算盘珠子的耳房。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锭的味道,沉闷得令人窒息。
桂嬷嬷是个极严苛的老师。她指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告诉我什么是“四柱清册”,什么是“进、缴、存、该”。算盘珠在她枯瘦的手指下噼啪作响,如同最精准的乐器。可那些珠子落在我手里,却像生了锈的顽石,笨拙而滞涩。算盘口诀背得磕磕绊绊,手指拨动珠子时,不是力道太大珠子飞了出去,就是力道太小珠子卡在档上纹丝不动。
“表小姐,心要静,手要稳。”桂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这‘二一添作五’,珠子要打在十位档上,您怎么又打到个位档去了?”
我盯着算盘上被我拨得乱七八糟的珠子,额角沁出细汗,只觉得那些黑檀木的珠子像一只只嘲笑的眼睛。指尖用力,试图将那颗卡在中间的珠子拨正——
“啪嗒!”
力道过猛!那颗珠子竟被我一指甲弹飞了出去!带着一道短促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打翻了桌角那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
“哗啦——!”
青瓷茶盏应声落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汤混合着碧绿的茶叶,泼洒了一地!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到我手背上,激得我“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哎呀!”桂嬷嬷惊呼一声,看着满地狼藉,眉头紧紧皱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我僵在原地,看着地上流淌的茶汤和碎裂的瓷片,脸颊烧得滚烫。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连一盏茶都端不稳!
“罢了罢了,”桂嬷嬷重重叹了口气,摆摆手,像是懒得再费唇舌,“先把这收拾了。老奴去库房再取一套账册来。”她摇摇头,转身出了耳房,那背影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