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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老夫人夜召

表哥他口是心非

油纸伞隔绝了凄风冷雨,在廊檐下撑起一方小小的、带着余温的干燥天地。沈砚那句低沉沙哑的“无事”,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早已被绝望和冰冷填满的心湖里,掀起的不是惊涛骇浪,而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混乱、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悸动与酸楚。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青砖缝隙里冰冷的苔藓,身体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可心口深处却像揣了一团烧得正旺的炭火,滚烫灼人。脸颊被他粗糙袖口擦过的地方,那点微弱的触感被无限放大,反复灼烧着皮肤。那把静静搁在身旁的伞,伞柄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热和力道,无声地昭示着方才那场短暂又惊心动魄的交集并非幻觉。

他追出来了。

他救了我。

他替我擦泪。

他说……无事。

巨大的混乱撕扯着心绪。委屈、愧疚、灭顶的心疼,还有那再也无法忽视、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整个心脏的隐秘情愫……种种情绪交织冲撞,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我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透出昏黄灯火的书房门扉,直到秋月带着哭腔和厚厚的披风寻来,才如梦初醒。

被秋月半扶半抱地拖回小院,泡在滚烫的姜汤里,身体渐渐回暖,心却依旧在冰与火的深渊里沉浮。沈砚最后那仓促转身、耳根薄红的画面,和他那句“无事”的低语,在氤氲的热气中反复闪现,搅得人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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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禧堂的灯火,在雨夜里亮得刺眼,如同沉默巨兽不眠的眼睛。

暖阁内,檀香的气息压不住一股沉重的凝滞。沈老夫人并未安寝,她穿着深紫色团花常服,端坐在临窗的紫檀木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乌木佛珠。烛火在她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跳跃,映出一片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惊涛骇浪般的怒意与忧虑。桂嬷嬷垂手肃立在阴影里,大气不敢出。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暖阁门外。

“老夫人,世子爷到了。”门外仆役低声通禀。

“让他进来。”老夫人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情绪。

门被推开,沈砚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已换下了被雨水打湿的常服,穿着一身玄青色暗云纹家居袍,发髻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脸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和难以掩饰的倦色,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他走到暖阁中央,对着老夫人躬身行礼:“祖母。”

“坐。”老夫人抬了抬眼皮,指了指下首的绣墩。

沈砚依言坐下,背脊挺直如松,双手平放在膝上,目光低垂,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沉默着,等待着雷霆的降临。暖阁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佛珠捻动时细微的摩擦声。

良久,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她抬起眼,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如同探照灯般,一寸寸扫过沈砚沉默冷硬的侧脸,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砚儿。”

沈砚微微抬起眼帘,迎上祖母审视的目光,眼神沉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金銮殿上的事,” 老夫人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陛下斥责你‘荒唐’,罚俸闭门。这处罚,你认不认?”

“孙儿认。”沈砚的声音低沉平稳,毫无波澜,“是孙儿御前失仪,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老夫人嘴角扯出一抹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好一个咎由自取!为了掩盖一方女儿家的私帕,不惜自污名声,自毁前程!沈砚,你告诉我,这‘污秽不堪’的‘风流戏作’,当真是出自你手?当真是你不慎夹带?!”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佛珠重重拍在圈椅扶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沈砚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又迅速松开。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直视着老夫人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庞,那眼神深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却也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薄唇微启,吐出的字眼清晰、冰冷,如同在宣读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判决书:

“是。”

“确是孙儿酒后荒唐,信笔涂鸦。”

“是孙儿疏忽,不慎夹入奏疏。”

“一切后果,孙儿甘愿承担。”

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老夫人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怒、失望、难以置信,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被至亲背叛的痛楚。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嘶哑:

“甘愿承担?沈砚!你承担得起吗?!承恩侯府百年清誉!你父亲用命换来的功勋!你自己的仕途前程!就为了……为了那么一个……”她后面的话像是被巨大的耻辱堵住,无法出口,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喘息,手指颤抖地指向后院的方向,“……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在朝堂上认下这桩风流罪过,就是在告诉所有人,承恩侯府的世子,是个色令智昏、公私不分的荒唐之徒!你让沈家列祖列宗的脸面往哪搁?!你让你父亲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沈砚的背脊依旧挺直,下颌线条却绷紧如刀削,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面对祖母这字字泣血的控诉,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痛楚,却迅速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没有反驳,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如同沉默的山岳承受着狂风的撕扯。

老夫人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沉默以对的模样,心头的怒火如同被浇了一瓢油,烧得更旺!她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沈砚面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却更加令人胆寒的威压和试探:

“沈砚!你看着我!”

“你告诉祖母,你对宝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这直白到近乎残忍的质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砚最隐秘、最不堪的伤口上!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僵!一直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惊愕、慌乱、被窥破隐秘的羞怒……种种情绪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猛地别开了视线,不敢再与祖母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对视!耳根处,那片在雨夜廊下曾浮现过的薄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来,瞬间染红了整个耳廓!

他放在膝上的手骤然紧握成拳!指节用力到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而灼热!

这瞬间的失态,如同黑夜里的闪电,清晰无比地暴露在老夫人锐利的目光下!

暖阁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沈砚粗重的呼吸声和佛珠捻动时那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

老夫人看着孙儿这前所未有的慌乱和那刺眼的耳根薄红,眼底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悲哀。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眼神已冰冷如万年玄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森然的警告:

“好……好……好!” 她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疲惫和沉重,“你不说……祖母也明白了。”

她后退一步,重新坐回圈椅中,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捻着佛珠的手微微颤抖着,目光却依旧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沈砚那强自镇定、却难掩狼狈的侧脸上:

“沈砚,你给我听清楚。”

“你身上流着沈家的血!背负着承恩侯府的门楣!”

“礼法人伦,是刻在骨子里的铁律!是碰不得的高压线!”

“昨夜暖阁,今日金銮殿……桩桩件件,都是警钟!”

“祖母不管你心里……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气,“都给我死死地压下去!烂在肚子里!”

“若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休怪祖母……不顾念最后一点祖孙情分!为了沈家百年基业,清理门户,老身……做得出来!”

“清理门户”四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沈砚心上!也劈碎了暖阁里最后一点温度!

沈砚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惊骇、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至亲威胁的冰冷刺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最终,只是死死地抿紧了薄唇,下颌线条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冰。

他霍然起身!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戾气,对着老夫人深深一揖,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祖母教诲,孙儿……谨记于心!孙儿告退!”

说完,不再看老夫人一眼,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凛冽刺骨的寒意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暴怒,大步流星地冲出了这座令人窒息的暖阁!厚重的门帘被他甩得哗啦作响!

老夫人看着他仓皇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疲惫地闭上双眼,靠回椅背,捻动佛珠的手指抖得更加厉害。一滴浑浊的老泪,无声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洇入深紫色的衣料里。暖阁里只剩下沉重的叹息和无边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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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回书房。暖阁里那场如同凌迟的审问,祖母最后那句冰冷的“清理门户”,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巨大的屈辱、被至亲威胁的刺痛、还有那深不见底的自我厌弃和挣扎,如同岩浆在胸中翻滚沸腾,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猛地推开书房门,沉重的雕花木门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滚出去!”他看也没看里面是否有人,对着空气发出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低吼,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

然而,预想中的死寂并未到来。

一个清朗带笑、极其不合时宜的声音,慢悠悠地从书案后的阴影里响起:

“啧啧啧,火气不小啊沈兄。”

沈砚猛地顿住脚步,猩红的眸子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声音来源!

只见他的好友,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秦子墨,正大喇喇地歪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的圈椅里!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跷着二郎腿,玉骨折扇搁在膝上。那张俊美风流的脸上,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里面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毫不掩饰的促狭和看好戏的光芒。

“谁让你进来的?!”沈砚的声音如同裹挟着冰碴,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门没锁,我就进来坐坐,喝杯茶,压压惊。”秦子墨像是完全没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悠哉地抿了口茶,目光在沈砚那惨白得吓人、眉宇间戾气翻涌的脸上溜了一圈,嘴角的弧度越发上扬,“刚从荣禧堂出来?啧,瞧你这副样子,像是被老夫人用家法抽了三百鞭?”

沈砚的拳头在身侧骤然握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秦子墨那张欠揍的笑脸,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极力压抑着将对方扔出去的冲动。

秦子墨放下茶杯,折扇“唰”地打开,悠闲地扇着风,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牢牢锁在沈砚强自镇定的脸上,慢悠悠地继续道:

“金銮殿上那出戏,唱得可真是精彩绝伦啊!自污风流,认领情诗,罚俸闭门……沈兄,你这为了护着那小祖宗,可真是……豁出去了!”

“秦子墨!”沈砚厉声打断,声音带着雷霆之怒,“休得胡言!什么小祖宗!那不过是……”

“不过是你不慎夹带的‘荒唐戏作’?”秦子墨抢先一步,接过了他的话头,折扇轻轻摇动,桃花眼里闪烁着狡黠的精光,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戏谑:

“沈砚,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你这套‘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秦子墨!”

他身体微微前倾,折扇“啪”地合拢,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如同慢刀割肉:

“你方才在荣禧堂,是不是被老夫人问得……耳根子都红了?”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僵!耳根处那片尚未完全褪尽的薄红,仿佛瞬间被秦子墨的目光点燃,烧得滚烫!一股被彻底扒光隐秘的羞怒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恼羞成怒的杀意,猛地抬手欲抓秦子墨的衣襟!

秦子墨却像是早有预料,动作敏捷地往后一仰,避开了沈砚的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欠揍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看!被我说中了吧?”

“沈砚啊沈砚,你对着老夫人那套‘严遵礼法’、‘绝无非分之想’的说辞,骗骗老人家也就罢了。可你骗得过自己的心吗?”

“金銮殿上,你认罪认罚时,那眼神,可不仅仅是屈辱和愤怒!还有……心疼!心疼谁?心疼那方帕子的主人替你担惊受怕吧?”

“方才在雨里,你追出去给人家撑伞擦眼泪,说‘无事’的时候,那语气……啧啧,我隔着门缝听着都觉得牙酸!”

秦子墨每说一句,沈砚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握紧的拳头就颤抖得更加厉害。那些被他用层层冰封强行压下的混乱心绪,被秦子墨如同剥洋葱般一层层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否认?你严遵礼法?”秦子墨最后站起身,摇着扇子,踱到沈砚面前,那双桃花眼紧紧盯着沈砚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和深藏的狼狈,吐出的字眼如同最后的致命一击:

“沈砚,你这副样子,就差把‘我心虚’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阿二不曾偷!哈哈哈哈哈……”

秦子墨那带着洞悉一切和毫不留情嘲弄的笑声,如同最刺耳的噪音,在沈砚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狠狠刮过!将他最后一点强装的镇定和冰冷彻底撕碎!

“滚!!!”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沈砚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滔天的怒意和一种被彻底戳穿的狼狈!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身旁坚硬的书架上!

“砰——哗啦!”

厚重的紫檀木书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上面摆放的几件古董瓷器和一摞书卷被震得东倒西歪!一个青玉笔洗“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瞬间四分五裂!碎片和水渍飞溅开来!

秦子墨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敏捷地跳开一步,避开了飞溅的碎片和水渍,看着沈砚那猩红着眼、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模样,脸上的戏谑终于收敛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行行行,我滚,我滚。”秦子墨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折扇也收了起来,语气轻松依旧,却少了几分调侃,“不过沈兄,听兄弟一句劝,有些东西,越是拼命压,反弹起来……力道越大。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摇着头,溜溜达达地绕过一地狼藉,走出了书房,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书房里,只剩下沈砚一人。

他背对着满地狼藉,双手撑在书案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高大的身躯微微弓着,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如同濒死的困兽。

秦子墨那刺耳的笑声,那句句诛心的剖析,还有祖母那冰冷的警告和威胁……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早已混乱不堪、疲惫至极的心神。

“此地无银三百两……”

“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几个字像魔咒般在脑海里疯狂盘旋!

他猛地抬手,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反复摩挲着食指上那枚冰凉坚硬的墨玉扳指!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平息心头的灼热和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矛盾与挣扎!

书房内一片狼藉,如同他此刻的内心。窗外,雨声未歇,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那扇被重重心防封锁的门。门内门外,皆是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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