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的风波与荣禧堂那场冰冷刺骨的审问,如同两块沉甸甸的巨石,将整个承恩侯府压得透不过气。京城里,那些经过沈砚雷霆手段暂时压下去的流言蜚语,如同潮湿角落里的苔藓,在看不见的暗处依旧顽固地滋生蔓延。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和审视。
沈老夫人捻着佛珠,看着窗外渐渐浓郁的夏意,最终下了决断:举家前往京郊百里外的沈家避暑山庄“栖云苑”。美其名曰“避暑静养”,实则是远离京城这块是非之地,让风口浪尖上的沈砚和宝珠得以喘息,也让那些暗处的眼睛暂时失去焦点。
启程那日,天光晴好,湛蓝如洗。几辆宽敞舒适的青帷油壁马车早早候在府门外,仆役们有条不紊地搬运着箱笼细软。空气里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压抑,而是带着一种即将远行的、松快的喧嚣。
我坐在自己的马车里,偷偷掀起一角车帘,贪婪地呼吸着府外自由而略带尘土气息的空气。自从那场雨夜崩溃和金銮殿风波后,我如同惊弓之鸟,连在自己小院里走动都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沈砚更是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请安,几乎见不到人影。祖母的目光也总是沉沉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去山庄……也好。至少,能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金丝牢笼。
车轮辘辘,碾过京城的石板路,渐渐驶出巍峨的城门,视野豁然开朗。官道两旁是连绵的田畴,绿意盎然,远处青山如黛,天高地阔。马车微微颠簸着,窗外的景色如同流动的画卷,将胸中积郁已久的浊气一点点驱散。
我那被愧疚和小心翼翼压制了许久的活泼本性,如同久旱逢甘霖的野草,在远离了京城那无形的压力后,开始悄然复苏。
“秋月!快看!那边的麦田好大一片!”我忍不住扒着车窗,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指着远处一片翻滚的金色麦浪,声音里带着久违的雀跃。
“哎哟我的小姐!”秋月眼疾手快地把我拽回来,拍着胸口,“您可小心着点!这马车颠簸,摔出去可怎么好!”她嘴上抱怨,脸上却也带着轻松的笑意。显然,能离开那沉闷的侯府,她也觉得畅快。
“知道啦知道啦!”我吐吐舌头,重新坐好,但眼睛依旧亮晶晶地盯着窗外,看到路旁一丛开得正盛的野蔷薇,粉白娇艳,忍不住又扯了扯秋月的袖子,“秋月你看那花!开得多好!比咱们府里花匠精心伺候的也不差呢!”
秋月顺着我的手指望去,也笑了:“是呢,野生的,自有它的鲜活劲儿。”她顿了顿,凑近我耳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狡黠,“小姐,您说……世子爷的马车里,能看到这么好看的花儿么?”
我的心猛地一跳!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嗔怪地瞪了秋月一眼:“胡说什么呢!” 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象着:沈砚此刻在做什么?是闭目养神,还是依旧在批阅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文?他……能看到窗外的风景吗?
另一辆更为宽敞华贵的马车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沈砚端坐在软榻上,背脊挺直,膝上摊着一卷未看完的邸报。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字里行间,而是有些失焦地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眉宇间那惯常的沉郁和冷硬,在远离了京城的喧嚣和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后,似乎被窗外辽阔的绿意悄然冲淡了些许。紧绷的下颌线也柔和了几分。
车轮碾过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车身猛地一颠!
“唔!” 一声短促的低呼,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娇憨,隐约从前面那辆属于宝珠的马车里传来。
沈砚握着邸报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随即,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迅速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邸报上,只是那纸页的边缘,已被他无意识捏出了细微的褶皱。
坐在他对面,几乎占据了半个车厢、毫无坐相歪在软枕上的秦子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慢悠悠地剥开一颗水灵灵的葡萄丢进嘴里,桃花眼弯起,拖长了调子,带着一贯的戏谑:
“哟——前面那辆车上,是咱们的开心果宝珠妹妹吧?听听这声音,中气十足,看来是缓过劲儿来了。这山野风光,果然养人呐!” 他意有所指地瞟了沈砚一眼。
沈砚眼皮都没抬,声音冷淡:“食不言。”
秦子墨浑不在意,继续笑眯眯地:“食不言?行,那咱们说点别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折扇在掌心敲了敲,压低声音,带着看好戏的促狭:“我说沈兄,这栖云苑的温泉,可是京郊一绝啊!泉水滑腻,热气氤氲,最是解乏……尤其是,咳咳,某些人心里那点‘郁结之气’。” 他故意把“郁结之气”四个字咬得极重,眼神在沈砚脸上溜了一圈。
沈砚捻动邸报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有接话,周身的气息却瞬间冷了几分。温泉?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某些不该有的画面,耳根似乎又有些发烫。
秦子墨见他不为所动,也不气馁,折扇“唰”地展开,扇了两下,自顾自地规划起来:“这避暑嘛,自然要舒坦。我瞧着苑子东边那处‘听松泉’就极好!幽静,独立,景致绝佳!最适合咱们沈世子这样‘清心寡欲’、‘严遵礼法’的君子,一个人泡泡,清清脑子里的……杂草。” 他故意把“一个人”和“清心寡欲”咬得格外清晰。
沈砚终于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秦子墨立刻举起双手,一脸无辜:“哎哟,我这可是为你好!帮你选个清净地儿!省得……咳,省得某些人又‘不小心’闯进去,再闹出什么‘湿身相救’、‘撞破好事’的尴尬来,你说是不是?” 他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把沈砚最不愿提起的雨夜尴尬,用最轻佻的方式点了出来。
沈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握着邸报的手青筋微凸。他猛地合上邸报,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闭上眼,靠在车壁上,一副拒绝再谈、生人勿近的模样。只是那紧抿的薄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秦子墨见好就收,嘿嘿一笑,重新歪回软枕,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眼神却飘向窗外,盘算着到了山庄,该如何“不经意”地给那懵懂的小表妹指指路,让她“恰好”路过听松泉附近那片开得最好的野蔷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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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云苑依山傍水,层峦叠翠,飞檐翘角掩映在浓密的绿荫之中。甫一下车,一股带着草木清甜和水汽的凉风便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旅途的燥热和心头的阴霾。
“哇——!” 我忍不住提着裙摆,站在庭院中央,仰头看着四周苍翠欲滴的山峦和眼前精巧雅致的亭台楼阁,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侯府虽大,却处处是规矩,哪有这里开阔自由,仿佛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小姐!您慢点儿!” 秋月指挥着丫鬟婆子安置箱笼,回头看见我雀跃的样子,笑着提醒。
老夫人被桂嬷嬷扶着,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致,脸上也难得露出了几分舒心的笑容,连日来的沉郁似乎也消散了不少。她转头对侍立一旁的管事吩咐道:“都安置妥当些,让世子……好好歇息,莫要打扰。” 提到沈砚时,语气微微一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沈砚站在老夫人身侧稍后的位置,玄青色的袍角在山风中微微拂动。他身姿依旧挺拔,但眉宇间的沉郁确实被这山野清气冲淡了不少,紧绷的线条柔和下来,只是目光依旧沉静内敛,只是不着痕迹地扫过那个站在庭院中央、如同出笼小鸟般左顾右盼、脸颊兴奋得微微泛红的纤细身影时,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微澜,如同平静湖面投下的一粒微小石子,转瞬即逝。
“砚儿,”老夫人唤他,“你也累了,先去歇着吧。山庄里的事务,不急在一时。”
“是,祖母。”沈砚躬身应下,声音平稳。
这时,秦子墨摇着折扇,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一副主人翁的姿态,笑眯眯地对老夫人行礼:“老夫人安好!这栖云苑真是神仙洞府,比京城那闷罐子强百倍!老夫人您这气色瞧着都好多了!” 他嘴甜,哄得老夫人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
“秦大人也辛苦了。”老夫人颔首。
“不辛苦不辛苦!”秦子墨摆摆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一旁正对着廊下一丛开得如火如荼的凌霄花发呆的我,折扇“啪”地一收,指向山庄深处一处掩映在茂密竹林后的飞檐一角,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介绍:
“宝珠妹妹可是头一回来?那可得好好逛逛!看到那边竹林后头没?沿着那条青石小径往里走,穿过月洞门,有一片极好的花圃!这会儿正是蔷薇和木槿开得最好的时候,姹紫嫣红,蝶舞蜂飞,美得很!比这廊下的凌霄好看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冲我眨了眨眼。
蔷薇?木槿?姹紫嫣红?
我的眼睛瞬间亮了!在侯府拘束久了,对花花草草的喜爱简直刻进了骨子里!
“真的吗?秦大人?” 我惊喜地看向他指的方向,跃跃欲试。
“自然是真的!” 秦子墨拍着胸脯保证,“我还能骗你不成?保管你去了就不想走!”
“祖母……” 我立刻转向老夫人,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像只讨食的小猫。
老夫人看着我这副模样,又看看秦子墨,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她点了点头,温声道:“去吧,让秋月跟着,仔细些,别跑远了,也……别乱闯。”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提醒。
“谢祖母!” 我如蒙大赦,提着裙摆就拉着秋月,顺着秦子墨指的青石小径方向,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跑了过去。
秦子墨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然后才慢悠悠地转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沈砚,用折扇轻轻点了点他手臂,声音压低,带着只有两人能听懂的戏谑:
“沈兄,小弟这向导当得可还称职?那片花圃……啧啧,景致确实极佳,尤其是……”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瞟向竹林掩映的另一侧,那里隐约可见氤氲的水汽升腾,“……离某些能‘涤荡心神’的好地方,也就几步之遥,拐个弯就到。这花香伴着水汽,那才叫一个……嗯,沁人心脾,引人入胜啊!”
沈砚的眉头瞬间蹙紧!他猛地转头,凌厉的目光如同冰锥般射向秦子墨!后者却早已摇着扇子,哼着小曲,溜达到另一边去欣赏假山流水了,只留下一个极其欠揍的背影。
沈砚站在原地,身侧的拳头悄然握紧。他望着宝珠消失的月洞门方向,又看向竹林深处隐约可见的水汽,再想到秦子墨那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诛心之论和此刻刻意的安排……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烦躁、警惕和某种隐秘悸动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心头。
山风带来远处隐约的花香,也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潮湿的泥土气息。他抬头望向天空,方才还湛蓝如洗的天际,不知何时竟聚拢了几片沉甸甸的乌云,正缓慢地向山庄方向推移。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