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苑的日子,在沈砚离开后,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刻都漫长难熬。老夫人捻佛珠的嗒嗒声,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得如同鼓点,敲打在空旷寂寥的心房。那枚墨玉螭龙佩成了唯一的慰藉,被我贴身佩戴,藏在衣襟最里层,紧贴着心口。指尖无数次摩挲过玉佩温润的质地和那流畅刚劲的螭龙纹路,仿佛能透过冰凉的玉石,触摸到他留下的体温和那句滚烫的承诺——“安分些,等我回来。”
可等待是淬火的煎熬。江南千里,音信渺茫。漕务凶险,盘根错节。担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我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对着窗外一丛竹子也能发上半天呆,仿佛那摇曳的竹影里能幻化出他挺拔的身影。秋月看在眼里,急在心头,那日提议听戏时眼中闪烁的“军师”光芒,早已被深深的忧虑取代。
“小姐,您再这样下去,身子骨真要垮了!” 秋月将一碗几乎没动过的燕窝粥撤下,声音带着哭腔,“世子爷回来若见您这样……奴婢万死难辞其咎啊!您就当心疼心疼奴婢,也心疼心疼世子爷的嘱托,‘安分些’可不是让您把自己熬干啊!”
“安分些”三个字,如同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我混沌的神经。是啊,他让我安分,是让我好好照顾自己,等他回来,不是让我这般自苦。
秋月见我神色微动,连忙趁热打铁:“庆喜班只在云河镇唱三天!今儿是最后一场压轴!听说那当家小生柳慕云,唱的是《游园惊梦》里的柳梦梅!扮相风流,唱腔更是……唉,奴婢也说不好,但都说好!就当是出去透透气,沾沾人气儿也好?总好过在这院子里,看什么都……” 她没说完,但那未尽之语我们都懂——看什么都像他。
最后一丝挣扎被巨大的思念和秋月眼中的哀求击溃。或许……或许在喧嚣热闹的人群里,在咿咿呀呀的唱腔中,真的能暂时忘却这蚀骨的相思?我终究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好。”
云河镇的“悦来轩”戏园子,果然人声鼎沸。丝竹管弦之声隔着老远便能听见,空气里弥漫着脂粉、茶水和人群特有的温热气息。秋月费了好大劲,才在二楼靠栏杆处寻了个位置稍偏、但视野尚可的雅座。
戏台上,正演着一出热闹的武戏,锣鼓点敲得震天响,红脸的关公耍着大刀,台下叫好声不断。我却只觉得吵闹,心思全然不在这金戈铁马上,指尖无意识地隔着衣料,摩挲着心口那块温润的玉佩,目光游离地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思绪早已飞到了千里烟波的江南水岸。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如清泉般流淌而出,压下了喧天的锣鼓。戏台上灯光稍暗,大幕缓缓拉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一个清越、温润、带着一丝慵懒磁性的男声,如同上好的丝绸滑过耳畔,清晰地穿透了戏园子的嘈杂,骤然响起!
嗡——!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这声音……这声音?!
太像了!不,不是像!是……是几乎一模一样!那独特的、清冽中带着一丝低沉磁性的音质,那咬字吐息间特有的沉稳节奏……分明就是……就是沈砚的声音!
我猛地坐直了身体,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望向戏台中央!
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绣蝶恋花褶子、头戴书生巾、面若冠玉的俊美小生,正水袖轻舒,身段风流,随着丝竹的节奏缓步而出。他眉目含情,顾盼生辉,唱腔婉转缠绵,正是那《游园惊梦》里的柳梦梅!
是他!柳慕云!
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将他与心底那个刻骨铭心的身影重叠!
那挺拔的身姿!那微微侧头时下颌的线条!那专注凝望时深邃的眼神!还有那……那如同魔咒般、与沈砚几乎别无二致的清冽嗓音!
“表哥……” 一声低不可闻的呓语,不受控制地从我颤抖的唇间逸出。
是他吗?是幻觉吗?还是……他回来了?故意扮成戏子来逗我?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荒谬的希冀瞬间攫住了我!理智在尖叫着不可能,可那声音,那身段……太像了!像得足以让被思念折磨得近乎崩溃的我,瞬间迷失!
台上的柳梦梅还在深情款款地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熟悉的嗓音,那举手投足间隐约的神韵,如同最强烈的致幻剂,将我拉入了一个真假难辨的梦境。周围喧嚣的人群、明亮的灯火、咿呀的丝竹……一切都在迅速褪色、模糊。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戏台上那个唱着“惊梦”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玄衣冷峻、在晨雾中留下滚烫承诺的男人,不断地重合、分离、再重合……
心跳如雷,震耳欲聋。手心因为用力紧握栏杆而渗出冷汗,指尖冰凉。我死死地盯着台上的人影,目光近乎贪婪地追随着他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启唇,试图从那完美的扮相和婉转的唱腔中,找到一丝属于沈砚的、独一无二的证据。
戏,终于在一阵缠绵悱恻的唱腔和如雷的掌声中落幕。大幕缓缓合上,扮演柳梦梅的柳慕云对着台下深深一揖,姿态优雅。
人群开始喧闹着退场,我却像被钉在了座位上,动弹不得。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盘旋:是他!一定是他!他回来了!用这种方式给我惊喜!
“小姐?小姐!戏散了,咱们该回了!” 秋月的声音仿佛隔着水传来,遥远而不真切。
我猛地回过神,一把推开秋月试图搀扶的手,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急切和恍惚:“不……等等!秋月,你等我一下!就一下!”
说完,我甚至来不及解释,提起裙摆,像着了魔一般,不顾秋月在身后焦急的呼喊,逆着退场的人流,跌跌撞撞地朝着戏台侧面的后台方向挤去!心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玉佩紧贴着心口,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激动,微微发烫。
后台入口处挂着厚厚的棉帘子,隔绝了内外。两个粗壮的杂役守在门口,见我一个衣着不俗的年轻小姐贸然闯来,正要阻拦。
“让开!我……我找柳老板!”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急切而微微发颤,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或许是看我神色异常,又或许是那身侯府小姐的气度起了作用,杂役犹豫了一下,竟真的让开了半步。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那厚重的棉帘!
后台的景象瞬间涌入眼帘——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脂粉、油彩和汗水混合的气味。卸妆的伶人,收拾道具箱笼的杂役,来来往往,一片嘈杂忙乱。而就在这纷乱的中心,一个刚刚卸下头面、露出俊朗本貌的男子,正背对着门口,由一个小厮伺候着脱下那身月白色的戏服外衫。
那背影……那肩背的线条……那微微侧头时露出的、尚未完全擦净油彩的、棱角分明的下颌……
“表哥——!”
一声饱含着巨大惊喜、无尽思念、以及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的呼唤,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带着哭腔,从我颤抖的唇间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在这嘈杂的后台里,清晰地穿透了喧嚣!
那正在卸妆的柳慕云闻声,动作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一张完全陌生的、俊美绝伦却带着明显错愕的脸,彻底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眉目如画,气质温雅,嘴角甚至习惯性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眼神,却是纯粹的、带着职业化探究和一丝被冒犯的茫然。
不是沈砚。
那一瞬间,所有的希冀,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激动,如同被戳破的泡沫,轰然碎裂!
巨大的失望和一种灭顶的尴尬,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惨白的难堪和一种无处遁形的狼狈。方才那一声情急之下的“表哥”,此刻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自己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