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将林宝珠钉死在了耻辱柱上,也敲碎了她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点微光。老夫人被抬回内室,大夫施针灌药,忙乱了大半夜才堪堪稳住气息,却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灰败得如同金纸,枯槁得吓人。整个栖云苑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和压抑的恐惧之中。
而风暴的中心——林宝珠,则被无形的巨力彻底击垮了。
她被桂嬷嬷含泪“请”回了东厢房,身后是荣禧堂压抑的哭声和仆役们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那扇雕花木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也仿佛关上了与外界所有连接的可能。她像一尊失了魂魄的泥塑,呆立在房间中央,脸上、衣襟上还沾着老夫人喷溅出的、早已冰冷的暗红血点。那刺目的红,如同最恶毒的烙印,灼烧着她的眼睛和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软软地滑坐在地。没有哭喊,没有尖叫,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从空洞的眼中滚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巨大的羞耻、冤屈、恐惧,还有那灭顶的、将至亲气吐血的愧疚和绝望,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连呜咽都发不出来。
世界一片死寂,只剩下心口那处被流言屠刀反复凌迟的剧痛,清晰得如同擂鼓。
“小姐!小姐您别这样!您说句话啊!” 秋月扑跪在她身边,看着自家小姐这副失魂落魄、形同槁木的模样,心疼得如同刀绞。她用力摇晃着宝珠冰冷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愤怒:“是那些杀千刀的!是他们造谣生事!是周显那个王八蛋!小姐您清清白白!世子爷回来定会为您做主的!您不能这样啊小姐!”
“清白?” 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凄凉的呓语,终于从宝珠颤抖的唇间逸出。她缓缓抬起空洞的眼睛,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秋月焦急的脸,最终落在了梳妆台前那个上了锁的小匣子上。
那里,藏着她最隐秘的珍宝,也是此刻最刺痛的毒药——那些她偷偷写下的、以自己和沈砚为主角的话本。那些幼稚的、带着无限憧憬的幻想故事,那些“才子佳人”、“英雄救美”、“终成眷属”的美梦……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讽刺!如此……肮脏!
一股巨大的自我厌弃和毁灭欲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到梳妆台前,手忙脚乱地翻出钥匙,打开匣子!里面是厚厚一沓用上好宣纸写满簪花小楷的手稿!
她抓起那沓手稿,如同抓着最烫手的烙铁,又像是抓着最不堪的罪证!泪水更加汹涌地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承载了她所有隐秘情愫和天真幻想的手稿撕扯!
“嗤啦——!”
“嗤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洁白的宣纸被粗暴地扯开,那些精心描绘的情节,那些羞涩的告白,那些“表哥”“表妹”的亲昵称谓……在她疯狂的动作下,瞬间化为漫天飞舞的碎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铺满了冰冷的地面。
“不要了……都不要了……” 她一边撕,一边发出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音破碎不堪,“都是假的……痴心妄想……害人害己……都毁了……都毁了……”
“小姐!不要啊!” 秋月扑上来想阻止,却被宝珠绝望的力气推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寄托着少女心事的碎片,如同雪片般飘零,心痛得无以复加。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门外传来桂嬷嬷刻意压低、却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表小姐,老夫人醒了……想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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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禧堂内室,药味浓郁得化不开。老夫人半靠在厚重的锦缎引枕上,脸色依旧灰败,眼窝深陷,气息微弱。短短几日,她仿佛苍老了十岁,连捻动佛珠的力气都没有了。桂嬷嬷垂手肃立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被秋月搀扶进来的林宝珠。
宝珠低垂着头,脚步虚浮,如同踩在云端。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榻上的祖母,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几乎要将她压垮。她走到榻前,无声地跪下,额头抵在冰冷的脚踏边缘,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内室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老夫人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良久,老夫人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那目光不再有雷霆之怒,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痛楚和一种……被巨大失望侵蚀后的灰败。她看着跪在脚踏边、如同凋零落叶般瑟瑟发抖的外孙女,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发出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
“珠儿……”
宝珠的身体猛地一颤,泪水瞬间决堤,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你……告诉祖母……” 老夫人艰难地喘息着,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在宝珠低垂的发顶,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那戏园子的事……那簪子……你与那戏子柳慕云……可是……真有什么?”
轰——!
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宝珠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又是这个问题!又是这诛心的揣测!连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最亲的至亲,在气到吐血之后,依旧在怀疑她!怀疑她自甘下贱!怀疑她与戏子有私!
巨大的冤屈和一种被至亲彻底背叛的、灭顶的绝望,瞬间如同火山般喷发!连日来积压的所有痛苦、恐惧、羞耻、自厌……在这一刻被这句怀疑彻底点燃,化为一股不顾一切的、毁灭性的愤怒和自证清白的疯狂!
“没有——!!!”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从宝珠喉咙里迸发出来!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那双空洞的杏眼里此刻燃烧着近乎癫狂的火焰,死死地瞪着榻上虚弱的外祖母!
“我没有!我没有!我林宝珠对天发誓!我若真存了半分腌臜心思!若真与那戏子有丝毫苟且!叫我立时天打雷劈!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冤屈和决绝的狠厉!声音在寂静的内室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就在这疯狂的嘶吼声中,桂嬷嬷正好端着一碗刚煎好的、热气腾腾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到榻边,轻声道:“老夫人,该喝药了……”
那碗漆黑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苦味。
宝珠的目光,如同被那碗药瞬间点燃!她眼中最后一点理智彻底崩断!那碗药,在她此刻被冤屈和绝望烧灼的视线里,仿佛变成了这污浊世间所有恶意的化身!变成了那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流言本身!
“清白……你们都要清白是不是?!好!我证明给你们看——!!!”
她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嚎叫!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快如闪电,在桂嬷嬷和秋月惊恐的尖叫声中,一把夺过那碗滚烫的汤药!
然后,在老夫人骤然紧缩的瞳孔和桂嬷嬷、秋月撕心裂肺的“不要——”声中,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那碗漆黑的、滚烫的药汁,连汤带碗,朝着自己脚下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
狠狠掼去!!!
“哐当——!!!”
一声刺耳欲聋的碎裂巨响,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荣禧堂内室!
滚烫的药汁混合着锋利的碎瓷片,如同绝望的烟花,瞬间在宝珠脚边四散迸溅!滚烫的药液溅湿了她的裙裾和鞋袜,几块锋利的碎瓷甚至划破了她裸露的脚踝肌肤,瞬间沁出细小的血珠!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那片狼藉的、冒着热气的药汁和碎瓷,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毁灭快意的惨笑,泪水混合着溅上的药汁,在苍白的脸上肆意横流。
“看……够清白了吗……?”
她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眸子,直直地看向榻上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惊得目瞪口呆、连咳嗽都忘了的老夫人,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嘲讽:
“一碗药……够不够?”
“不够……我还可以……再砸!”
内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碎瓷片上残留的药汁滴落在地砖上的“嘀嗒”声,和宝珠那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剧烈喘息声。桂嬷嬷吓得瘫软在地,秋月捂着嘴,眼泪汹涌而出。老夫人僵在榻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地上那片狼藉和宝珠脚踝上刺目的血痕,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疯狂的自毁和嘶吼出来的毒誓,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也更……令人心碎。巨大的绝望感,如同最浓重的墨汁,彻底浸染了这间充斥着药味的华丽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