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内室那场惊心动魄的自毁风暴,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震得整个栖云苑噤若寒蝉。宝珠脚踝上被碎瓷划破的血痕,和地上那片狼藉的、散发着苦涩药味的污渍,无声地诉说着那灭顶的绝望与冤屈。老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惊得心神剧震,连日的病痛加上这番刺激,让她再次昏昏沉沉地陷入半昏迷状态,口中偶尔溢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满是痛楚与失望。
宝珠则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和生气。她如同一个精致的、却被打碎后勉强粘合的瓷娃娃,被秋月和桂嬷嬷强行安置回东厢房的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任由秋月含着泪为她清洗脚踝的伤口、涂抹药膏,毫无反应。不哭,不闹,不言,不语,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碗掼碎的药汁,一同死在了冰冷的地砖上。只有那枚紧攥在手心、几乎要嵌入皮肉的墨玉螭龙佩,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温度。
绝望如同最浓重的墨,浸透了栖云苑的每一寸空气。流言的毒刃依旧在看不见的地方飞舞,将“侯府荡妇”的名声钉得更深。而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道上,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正裹挟着雷霆之怒,以撕裂一切的速度,朝着京城方向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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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漕运总督府。
烛火通明的议事厅内,气氛却冰冷肃杀如寒冬。沈砚端坐上首,一身玄青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戾气。案几上堆满了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达的邸报和密函。其中几份,已被他攥得指节发白,几乎要化为齑粉!
绘声绘色的流言细节。
不堪入目的“春宫图”摹本。
老夫人气急吐血、昏迷不醒的急报。
以及……宝珠绝望之下摔药碗自证清白、脚踝受伤的消息……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早已被怒火焚烧殆尽的心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暴怒、嗜血的杀意,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
“砰——!”
沈砚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红木案几上!力道之大,震得笔墨纸砚齐齐跳起!
“周!显!” 两个字,如同从牙缝里碾磨出来,裹挟着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机,在死寂的议事厅内回荡!
“世子息怒!” 下首的秦子墨霍然起身,脸色同样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中也捏着一份密报,正是他留在京中的暗线发来的、关于周显如何推波助澜、甚至亲自“绘图”散布流言的铁证!“周显小儿,构陷勋贵,污人名节,其心可诛!证据已确凿!只待世子令下!”
沈砚缓缓抬起头,那双燃烧着地狱业火的眸子,死死盯住秦子墨:“河工款那笔烂账,该收网了?”
秦子墨眼中寒光一闪,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盖着江南数位大员私印和血指印的密折,双手奉上:“三司会审的口供、周文渊父子签字画押的贪墨明细、以及关键证人……尽在此处!铁证如山!足以抄家灭族!”
沈砚接过那薄薄几页却重逾千钧的纸张,指尖冰冷。他不再看第二眼,猛地起身!玄色披风在他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备马!”
“取我令牌!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
“子墨!你留下,稳住漕务!按计划收尾!”
“其余人等,随我——”
他大步流星走向厅外,声音如同出鞘的寒刃,斩钉截铁,带着席卷一切的杀伐之气:
“即刻返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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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吏部侍郎周府。
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后花园的水榭中飘出,夹杂着男女的调笑。周显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一手搂着新纳的娇妾,一手把玩着酒杯,俊美的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笑容。他正享受着流言发酵带来的、报复沈砚的快感,想象着沈砚回京后面对这顶“绿帽”和家族蒙羞时的暴怒嘴脸。
“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管事连滚带爬、面色惨白地冲进水榭,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承恩侯世子……沈……沈砚他……他闯进来了!带着……带着刀兵!!”
“什么?!” 周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猛地推开怀中的美妾,霍然起身!“他……他不是在江南吗?!怎么……”
话音未落——
“轰——!!!”
一声巨响!水榭那扇精美的雕花木门,竟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狠狠踹开!碎裂的木屑四处飞溅!
一股冰冷刺骨、裹挟着血腥杀伐之气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水榭内的纱幔狂舞,烛火摇曳欲灭!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一道如同地狱修罗般的身影,逆着门外昏暗的光线,大步踏了进来!
正是沈砚!
他一身风尘仆仆的玄色劲装,披风上还带着星夜疾驰的寒霜与尘土。俊朗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如同万年寒冰雕琢而成,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幽暗火焰!他腰间悬着御赐的龙纹佩刀,手按刀柄,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杀意,让水榭内温暖奢靡的空气瞬间冻结成冰!几名身着侯府亲兵甲胄、眼神如刀的彪悍护卫,如同索命恶鬼,沉默地拱卫在他身后,封死了所有退路!
“沈……沈砚!你……你想干什么?!” 周显被他这如同煞神降临的气势吓得魂飞魄散,强撑着厉声喝道,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擅闯朝廷命官府邸!你……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 沈砚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脚步未停,径直走到周显面前。那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将周显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他居高临下,如同看一只蝼蚁般看着周显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低沉沙哑,却字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水榭中:
“跟你周家父子谈王法?谈你爹周文渊,克扣三郡河工款三十七万两,致使堤坝失修,去岁淮扬水患,淹死百姓四千七百余口?!”
“谈你周显,勾结河工贪吏,伪造账目,中饱私囊,豢养死士,灭口证人?!”
“还是谈你——”
沈砚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向周显!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份秦子墨准备的密折,连同几张污秽不堪的“春宫图”摹本,狠狠摔在周显惊骇欲绝的脸上!
“构陷勋贵!散布流言!污我表妹名节!气病我祖母!逼得她摔药碗自证清白?!!”
纸张劈头盖脸砸下,周显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踉跄着后退,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他看着散落在地的那些足以让他周家万劫不复的铁证和那些出自他手的污秽图画,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浑身抖得像筛糠!
“不……不是我……沈砚!你血口喷人!这些……这些证据是假的!是伪造的!” 周显语无伦次地尖叫着,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伪造?” 沈砚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酷、毫无温度的弧度。他猛地抬手,一把揪住周显的前襟!如同拎小鸡般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力道之大,勒得周显瞬间翻起了白眼!
“要不要我立刻请旨,三司会审?将你周家这些年贪墨的每一笔烂账,灭口的每一个证人,构陷的每一个细节……都放到金銮殿上,让陛下和满朝文武,好好听一听?辩一辩?!” 沈砚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带着森然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压,“看看是你周家九族的脑袋硬,还是本世子的刀快?!”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周显的骨髓!他看着沈砚那双毫无人类情感的、如同看死人般的眼睛,所有的狡辩、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巨大的恐惧让他裤裆一热,竟当场失禁!
“饶……饶命!世子饶命!!” 周显涕泪横流,发出杀猪般的哀嚎,“我说!我说!流言是我散布的!图……图也是我找人画的!是我鬼迷心窍!是我构陷表小姐!饶命啊世子爷!!”
“很好。” 沈砚像是丢垃圾般,将浑身瘫软、恶臭熏天的周显狠狠掼在地上!他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拎过周显衣襟的手指,仿佛沾染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目光冰冷地扫过水榭内早已吓傻的众人,最终定格在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的周显身上。
“明日辰时,京兆府衙门前。”
“把你刚才说的话,一个字不差地,当众再说一遍。”
“告诉所有人——” 沈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那支玉簪,是林小姐在戏园不慎遗落!是你周显‘拾金不昧’,妄图据为己有不成,才怀恨在心,捏造流言,污蔑构陷!”
“若有半个字不实……” 他微微俯身,凑近面无人色的周显,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本世子不介意,亲自送你周家满门,去阴曹地府——‘拾金不昧’!”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那摊烂泥一眼,将擦手的丝帕嫌恶地丢在周显脸上,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座充满污秽与恶臭的府邸。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千里奔袭的煞气和滔天怒火的余烬,直扑向那笼罩在绝望阴云中的栖云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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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云苑,东厢房。
死寂,如同坟墓。
宝珠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空洞地望着帐顶。秋月红着眼眶,守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突然——
“砰!” 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一道裹挟着夜风寒气和浓重血腥尘土味的高大身影,如同撕裂黑暗的雷霆,骤然闯入这死寂的空间!
沈砚!
他站在门口,逆着廊下昏暗的光,身影如山岳般沉重而压抑。玄色劲装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披风上沾满尘土,发髻微乱,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更添几分风尘仆仆的凌厉。那张俊朗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寒潭,在踏入房间的瞬间,便死死锁住了床上那个蜷缩的、如同失去灵魂的脆弱身影!
目光扫过她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空洞无神的眼睛,最终落在她露在锦被外、脚踝上包裹着白布的刺目伤口……
那一刻,他眼中翻腾的,是足以焚毁天地的暴怒!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是恨不得将伤害她之人碎尸万段的滔天杀意!
秋月被这突如其来的煞神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挡在床前。
沈砚却视若无睹。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床边。每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之上,带来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
终于,他在床边站定。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床上那小小的一团。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没有言语,没有质问。
只是伸出那只骨节分明、沾染着风尘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微微颤抖的力道,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开了宝珠额前汗湿的碎发。
指尖触碰到她冰凉肌肤的瞬间,床上那如同木偶般的人儿,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空洞的、如同蒙尘琉璃般的眼珠,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茫然和难以置信的脆弱,转动了一下,最终,对上了他那双近在咫尺、翻涌着惊涛骇浪般复杂情绪的深邃眼眸。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
死寂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同样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宝珠那干涸空洞了许久的眼中,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