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苑的日子,在沈砚无声的默许和纵容下,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暖流。那张书房的软榻成了宝珠最安心的角落,沈砚虽依旧沉默,但那份冰冷疏离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隐秘甜意的默契。宝珠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灵动的眼眸重新焕发光彩,偶尔与沈砚目光交汇,那瞬间的慌乱与羞涩,都成了两人间无声的涟漪。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之下,潜藏的暗流却从未真正平息。尤其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
浓稠如墨的黑暗。
刺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夜空,又戛然而止!
冰冷的刀锋寒光一闪!
母亲绝望而美丽的脸上,那双盛满惊恐与不舍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望过来……
“珠儿……快……跑……”
父亲伟岸的身躯轰然倒下,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溅满了她的脸颊和衣襟……
混乱的脚步,狰狞模糊的黑影,贪婪翻找东西的声音……
还有……一个在火光和血色中一闪而过的、扭曲的、带着狞笑的……半张脸?!
“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惊叫,猛地从宝珠唇间迸出!她如同离水的鱼般从锦被中弹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单薄的寝衣紧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只能张着嘴,发出破碎的、嗬嗬的抽气声。
又是这个梦!
又是那片血海!那声戛然而止的惨叫!母亲绝望的眼神!父亲倒下的身影!还有……那半张狞笑的脸!
自从流言风波后,这个尘封多年的噩梦便如同跗骨之蛆,变本加厉地缠上了她。不再是童年记忆里模糊的恐惧碎片,而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尤其是那半张脸,还有梦中那些黑影疯狂翻找东西时,似乎总在寻找着什么特定的物品……
“小姐!小姐您又做噩梦了!” 睡在外间的秋月被惊醒,慌忙掌灯进来,看到宝珠这副失魂落魄、浑身颤抖的模样,心疼地扑到床边,用温热的帕子擦拭她额角的冷汗。
宝珠死死抓住秋月的手,指尖冰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和颤抖:“血……好多血……爹……娘……他们在找东西……在找……”
“小姐不怕!不怕!那都是梦!是梦!” 秋月紧紧抱住她,柔声安抚着,眼眶却红了。她知道小姐父母早亡是心结,却从未见过她被噩梦折磨得如此厉害。
宝珠靠在秋月怀里,身体依旧抑制不住地发抖,混乱的思绪在恐惧中挣扎。找东西……他们在找什么?为什么这个细节在噩梦里越来越清晰?难道……父母的死……真的不是意外?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她猛地推开秋月,赤着脚跳下床,如同着了魔般扑向房间角落那个沉重的、落满灰尘的樟木箱子!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箱,里面装着一些旧衣物和零碎物件,她因伤心,多年来从未仔细翻看过。
“小姐!您要找什么?奴婢帮您!” 秋月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
宝珠充耳不闻,手忙脚乱地打开箱子。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顾灰尘,发疯般地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翻出来——褪色的襁褓,几件小小的孩童衣物,几本泛黄的启蒙书……都不是!
她不死心,手指探向箱底,用力摸索着!指尖突然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边缘似乎有些棱角的、被层层旧布包裹着的小物件!
心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她!
她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那早已腐朽发脆的旧布。终于,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件落入了她的掌心。
那是一枚……极其奇特的铜符。
约莫婴儿手掌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暗沉铜色。形状并非规整的方形或圆形,而是像某种……被强行撕裂的兽形?边缘参差不齐,带着明显的断裂痕迹。断裂处,隐约可见内里似乎有更复杂的结构。符身上,布满了极其繁复、扭曲、仿佛带着某种原始力量的诡异纹路,既不像文字,也不像常见的祥瑞图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和神秘。铜符入手沉重冰凉,仿佛蕴含着某种不祥的力量。
当宝珠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诡异的纹路时,脑海中瞬间闪过梦中那半张狞笑的脸和黑影翻找的场景!一股强烈的、源自血脉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是它!
梦中那些人在找的……就是它?!
父母的死……真的和这枚铜符有关?!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瞬间将她淹没!她攥着那枚冰冷的铜符,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攥着揭开父母死亡真相的唯一钥匙!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冷汗再次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小姐……这……这是什么?” 秋月看着那枚透着邪气的铜符,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宝珠没有回答。她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恐惧,而是被一种巨大的、不顾一切的决心所取代!她要弄清楚!弄清楚父母的死因!弄清楚这枚铜符的来历!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帮她、也唯一值得她托付这份沉重秘密的人……
“备灯!” 宝珠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嘶哑的决绝,她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铜符,如同攥着最后的希望,“去书房!我要见……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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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烛火摇曳。
沈砚并未安寝。他正就着一盏孤灯,研究着一份江南漕务后续的密报,眉宇间凝着沉思。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秋月压低却焦急的通禀:“世子爷!表小姐……表小姐有急事求见!”
沈砚眉头微蹙。这么晚了?他放下密报,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宝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素色外衫,赤着脚(被秋月强行套上的软鞋在慌乱中跑掉了一只),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如纸,眼眶红肿,显然刚刚哭过,又或是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火焰!
她的目光越过秋月,直直地锁在书案后的沈砚身上,一步步走了进来。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悲壮的决心。
沈砚的目光在她狼狈的模样和那双赤着的、沾着尘土的脚上停留了一瞬,眉头蹙得更紧,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凝重。他并未斥责她的失仪,只是沉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开口。
宝珠走到书案前,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只是颤抖着伸出手,摊开紧握的掌心。
那枚造型诡异、纹路阴森的暗沉铜符,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在烛火下流转着不祥的幽光。
“表哥……” 宝珠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我……我最近总是做噩梦……梦见爹娘……他们死的时候……”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说不下去,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
“梦里……那些杀了爹娘的人……他们在翻找东西……在找……这个!”
她将掌心的铜符往前递了递,眼神死死盯着沈砚,里面充满了恐惧、无助,以及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藏在箱底……我从未见过……”
“表哥……我求你……帮我查查……这到底是什么?爹娘的死……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它?!”
她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颤抖着,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
沈砚的目光,从宝珠那张写满痛苦和祈求的小脸,缓缓移向她掌心那枚诡异的铜符。当他的视线触及那扭曲繁复的纹路和断裂的兽形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仿佛触及了某种禁忌般的、极其深沉的凝重!
他认得这种纹路!
或者说,他曾在某些极其机密、尘封多年的卷宗里,见过类似的记载!那代表着一段被刻意掩埋的、充满血腥和阴谋的黑暗过往!一个早已被朝廷剿灭、却依旧在阴影中窥伺的……庞大而危险的组织!
这枚铜符……怎么会出现在宝珠母亲的手中?又怎么会引来杀身之祸?
沈砚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立刻去接那枚铜符,而是绕过书案,走到宝珠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但此刻,那压迫感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触宝珠颤抖的手,而是用指腹,极其小心地、避开了那诡异的纹路,轻轻拈起了那枚冰冷的铜符。
铜符入手沉重,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沈砚垂着眼睑,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断裂的边缘和那些扭曲的纹路,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在解读着上面承载的血腥密码。烛火在他深邃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冷硬而凝重的轮廓。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宝珠压抑的抽泣声。
良久,沈砚终于抬起眼。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宝珠那张布满泪痕、充满恐惧与希冀的小脸上。那眼神不再冰冷,不再审视,而是沉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决心。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收拢掌心,将那枚危险的铜符紧紧握住。然后,对着宝珠,用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地承诺道:
“好。”
“此事,交给我。”
“别怕。”
三个字,如同最坚实的壁垒,瞬间击溃了宝珠强撑的防线。她再也忍不住,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沈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温热的、带着巨大依赖和委屈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他没有推开,只是用那只握着铜符的手,极其僵硬地、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地、带着一种生涩的安抚意味,落在了她单薄而颤抖的背上。
一枚铜符,一个尘封的噩梦。
将两人,再次拖入了更深的漩涡,也无形中,将两颗在绝望中相互靠近的心,捆缚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