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沉入冰冷粘稠的墨海，意识在无尽的深渊中漂浮、沉沦。耳边似乎有模糊的哭声，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听不真切。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心口那处被撕裂的剧痛，如同永不熄灭的业火，反复灼烧着早已麻木的神经。
斩立决……
九日……
表哥……
这几个字眼如同淬毒的钩子，反复拉扯着她残破的意识，带来一阵阵灭顶的眩晕和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沉重的黑暗。眼皮仿佛有千斤重，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里，是熟悉的、东厢房那绘着缠枝莲的承尘。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小姐！小姐您醒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秋月带着哭腔的、充满狂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张憔悴不堪、布满泪痕的脸庞凑到眼前。
宝珠的视线缓缓聚焦，涣散的瞳孔渐渐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如同被砂纸磨过，干涩灼痛，发不出半点声音。胸口依旧闷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感。额角被磕碰的地方也传来阵阵钝痛。
“水……秋月……” 她艰难地挤出两个气音。
秋月连忙端来温热的参汤，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喂到她干裂的唇边。温热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桂嬷嬷搀扶着一个人，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
是老夫人！
几日不见，老夫人仿佛又苍老了十岁。枯槁的身体佝偻着，倚在桂嬷嬷身上，几乎站立不稳。脸色蜡黄灰败，眼窝深陷得吓人，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眼神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被绝望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她拒绝了桂嬷嬷的搀扶，用尽全身力气，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走到了宝珠的床前。每一步都带着令人心颤的沉重，拐杖点在金砖地面上，发出“笃、笃”的闷响，如同敲打在人心之上。
秋月连忙起身行礼，被老夫人一个疲惫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出去。守着门。任何人……不许进来。”
“是，老夫人。” 秋月担忧地看了一眼宝珠，又看看老夫人那摇摇欲坠的身体，终究不敢违逆，含泪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祖孙二人。死寂重新笼罩，只有老夫人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宝珠微弱的呼吸声交织。
老夫人浑浊的目光，如同沉重的探照灯，一寸寸扫过宝珠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那额角刺目的青紫淤痕，还有那被鲜血染污后、虽已换下却仿佛依旧残留着猩红印记的素色寝衣……每看一处，她枯槁的身体就抑制不住地颤抖一下，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深陷的眼窝中滚落。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在宝珠惊愕茫然的目光中，伸出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却依旧带着惊人力量的手，颤抖着，却无比用力地，死死握住了宝珠放在锦被外、冰凉僵硬的手！
那手掌的触感粗糙、冰冷，却带着一种滚烫的、近乎灼人的力度！
“珠儿……” 老夫人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裹挟着巨大的悲痛、愧疚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不顾一切的决绝：
“祖母……对不起你……”
“对不起……你爹娘……”
巨大的哽咽堵住了喉咙，老夫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宝珠下意识地想反握住她的手，却发现自己虚弱得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老夫人喘息了片刻，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锁住宝珠茫然的眼睛，里面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泣血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托付：
“听着！珠儿！”
“祖母老了……没用了……”
“外面……全是虎狼！他们不仅要砚儿的命！更要我沈家……断子绝孙！万劫不复！”
“祖母……护不住他了……”
“现在……能救你表哥的……”
老夫人握着宝珠的手猛地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宝珠的指骨！她枯瘦的身体前倾，浑浊的泪水混合着巨大的希冀和绝望，砸在宝珠冰冷的手背上，滚烫得如同熔岩！
“……只有你了！珠儿！”
轰——！
如同惊雷在宝珠死寂的心湖炸响！她猛地睁大了眼睛！空洞的瞳孔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救表哥？
靠她？
一个被世人唾弃的“荡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深闺女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摇头，嘴唇哆嗦着：“不……祖母……我……我不行……我……”
“你必须行！” 老夫人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决绝！她死死盯着宝珠眼中翻涌的恐惧和自我否定，一字一句，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狠狠凿进她的灵魂：
“想想你表哥！想想他是怎么护着你的！”
“金銮殿！温泉池！流言刀！哪一次……不是他挡在你前面？！”
“如今……他身陷囹圄！命悬一线！屠刀……就悬在他头上！”
“你忍心……看着他死吗？！”
“看着他……被那些豺狼……砍下头颅？！”
“看着他……死不瞑目？！！”
“不——！！！” 老夫人字字泣血的诘问，如同最残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宝珠的心上！她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沈砚被押上刑场、刽子手举起鬼头刀的血腥画面！那画面比任何噩梦都要恐怖百倍！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巨大的痛苦让她蜷缩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老夫人看着宝珠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更多的是孤注一掷的狠厉。她知道，唯有最深的痛，才能激发出最强烈的求生和反抗意志！
“珠儿！” 她再次用力握紧宝珠的手，声音带着一种蛊惑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祖母知道……你怕！你觉得自己不行！”
“但祖母更知道……你骨子里……流着你娘的血！她当年……也是能为了至亲，豁出命去的烈性女子！”
“现在！轮到你……为她！为你爹！也为了……你表哥！豁出命去了！”
说完，老夫人不再看宝珠的反应。她用那只颤抖的手，极其艰难地探入自己深紫色外袍最里层、紧贴心口的位置！摸索着，撕开了一道极其隐秘的内衬夹层！
然后，她颤抖着，从中取出了两样东西——
一枚小巧玲珑、却通体由极品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螭龙盘绕、底部刻着一个古朴“沈”字的印章！那玉质温润，光泽内敛，却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以及，一卷被卷得极细、用金线捆扎的、泛着淡淡陈年墨香的……绢帛！
老夫人将这两样东西，如同交付千斤重担般，极其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托付性命的仪式感，塞进了宝珠冰凉颤抖的手中！
那枚温润的私印入手沉重冰凉。
那卷细小的绢帛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拿着！” 老夫人枯瘦的手指死死按住宝珠想要退缩的手，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一点、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冀火焰：
“这枚私印……是你外祖父……留给我的最后底牌！见此印……如见承恩侯本人！京畿、江南、北地……几处隐秘的产业管事……只认此印！”
“这份名单……” 她颤抖的手指指向那卷绢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秘密尘封多年的沉重：
“……是祖母……压箱底的人脉！有退隐的仵作……有掌管旧档的老吏……有混迹三教九流的‘包打听’……甚至……还有当年欠你外祖父一条命、如今在宫里当差的……老太监！”
“这些人……或许位卑言轻……或许早已边缘……但关键时候……或能……撬动一线生机！”
老夫人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这番掏心掏肺的托付耗尽了她仅存的生命力。她看着宝珠那双依旧充满恐惧和茫然、却因手中之物而微微颤抖的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个沉重的、带着血泪的、也是唯一的嘱托，砸进宝珠的灵魂深处：
“珠儿！”
“祖母……把砚儿的命……把沈家的希望……交给你了！”
“救他！”
“无论如何……一定要……救你表哥出来——！！！”
最后一个字落下，老夫人如同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枯槁的脸上血色尽褪，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祖母——！” 宝珠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想要扑上去，却因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手中那沉重无比的“托付”，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桂嬷嬷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和秋月一起，手忙脚乱地将昏死过去的老夫人扶住。
宝珠瘫坐在床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白玉私印和那卷仿佛带着千斤重量的绢帛名单。巨大的恐惧、茫然、无措如同冰水，将她浇得透心凉。救表哥？靠她？靠这些……她连听都没听过的人？
可是……
不救？
看着表哥……九日后……人头落地？
这个念头带来的灭顶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自我怀疑！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巨大悲痛、不甘和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爆发的、近乎蛮横的勇气，如同岩浆般在她冰冷死寂的心底轰然喷发！
她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手中那枚温润却象征着巨大责任的私印，和那卷可能蕴藏着唯一生机的绢帛。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依旧在颤抖，可那双曾空洞死寂的杏眼里，却如同投入了火种的干柴，骤然燃起了两簇微弱却无比顽强的、名为“孤注一掷”的火焰！
表哥……
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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