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内,老夫人枯槁的身体被桂嬷嬷和秋月勉强扶住,安置在一旁的软榻上。桂嬷嬷抖着手掐人中,秋月慌乱地擦拭着老夫人嘴角再次溢出的、带着暗红血丝的涎水。压抑的啜泣和慌乱的动作交织,空气里弥漫着药味、血腥味和无边的绝望。
宝珠依旧瘫坐在冰冷的床沿,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手中那枚温润的白玉私印和那卷细小的绢帛,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的掌心,也灼烫着她几乎被恐惧碾碎的灵魂。
救表哥?
九日?
斩立决!
这三个字眼如同毒蛇,反复噬咬着她的神经。眼前是沈砚被拖走时镣铐的冰冷反光,是老夫人泣血托付时眼中孤注一掷的火焰,是那口喷溅而出、染红素衣的滚烫鲜血!
“不……不能……” 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下意识地摇头。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再次拖入黑暗的深渊。她算什么?一个只会闯祸、连自己都护不住的累赘!靠她去对抗那遮天蔽日的阴谋?去撼动皇帝朱笔御批的“斩立决”?这无异于痴人说梦!是让她去送死!
视线茫然扫过榻上气息微弱、面如金纸的老夫人,扫过桂嬷嬷绝望的老泪,扫过秋月惊恐无助的脸庞……最后,定格在自己沾着暗红血渍的指尖。
那是她的血。
是听到表哥死讯时,心被生生撕裂涌出的血!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剧痛、不甘和某种被逼到绝境后破土而出的、近乎蛮横的勇气,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岩浆,在她冰冷死寂的心底轰然喷发!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小兽发出的、凄厉到变调的嘶鸣,猛地从她喉间挤出!这声音不大,却带着撕裂一切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瞬间盖过了桂嬷嬷的啜泣和秋月的慌乱!
秋月和桂嬷嬷被这突如其来的嘶鸣惊得浑身一颤,骇然望向床角。
只见宝珠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曾空洞死寂、布满血丝的杏眼,此刻如同被投入了火种的干柴,骤然燃起了两簇疯狂跳跃、不顾一切的火焰!那火焰灼热、滚烫,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决绝,将所有的恐惧、茫然、自我否定都焚烧殆尽!剩下的,只有一片被绝望淬炼过的、冰冷而坚硬的孤勇!
她不再颤抖。
沾着血渍的手指,死死攥紧了掌心的白玉私印和绢帛名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温润的玉质之中!
“秋月!” 宝珠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气:“给我……找衣服!”
“找……最不起眼的!粗布的!男人的衣服!”
“快——!!!”
秋月被她眼中那骇人的光芒震住,一时竟忘了反应。小姐……小姐的眼神,从未如此刻般……陌生而可怕!那里面燃烧的东西,让她心惊肉跳!
“小姐……您、您要做什么?” 桂嬷嬷也颤声问道,眼中充满了惊惧。
“逃出去!” 宝珠的视线扫过她们,那目光冰冷锐利,如同淬了火的刀锋,直刺人心:“留在这里……只有等死!等着看表哥……人头落地!等着看侯府……彻底覆灭!”
“祖母把希望……交给了我!”
“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是十八层地狱……”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那嘶哑的声音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我也要闯!也要……把表哥……从阎王殿里……抢回来——!!!”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金铁交鸣,狠狠砸在寂静的房间里。那孤注一掷的决绝,让秋月和桂嬷嬷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意。没有退路了!要么一起死在这里,要么……拼死一搏!
“小姐!” 秋月猛地一咬牙,眼中也迸发出同样的狠厉光芒,仿佛被宝珠那不顾一切的火焰点燃了,“奴婢跟您一起!刀山火海,奴婢陪您闯!” 她不再犹豫,立刻扑向角落那个在抄家混乱中幸免于难的红木衣箱,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
桂嬷嬷看着眼前两个年轻女孩眼中那燃烧着、仿佛要焚尽一切的火焰,浑浊的老泪再次汹涌而出。是悲,是痛,更是被这绝境中爆发出的、玉石俱焚般的勇气所震撼!她猛地抹了一把泪,拄着拐杖挣扎着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发颤:“好!好!老婆子……帮你们!”
她颤巍巍地走向内室一处隐蔽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乌木小柜。她用尽力气拉开抽屉,从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靛蓝色粗布包袱,吃力地捧到宝珠面前。
“小姐……拿着!” 桂嬷嬷的声音带着托付的沉重,“里面……是些散碎银子……和几件不值钱但……能换钱的首饰……路上……用得着!”
宝珠看着那小小的包袱,又看看桂嬷嬷布满皱纹、写满担忧却无比坚定的脸,鼻尖一酸,用力点了点头,接过包袱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包袱皮贴着寝衣,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希望”的实感。
“嬷嬷……祖母……” 宝珠看向软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老夫人,心如刀绞。
“这里有我!” 桂嬷嬷用力挺直佝偻的脊背,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最后的、如同守护巢穴老兽般的光芒,“老婆子拼了这条命……也会守好老夫人!你们……快走!快走!!”
就在这时,紧闭的窗外,再次传来三声极有节奏的、如同夜枭轻啼的叩击声!
笃、笃笃!
秦子墨!
秋月眼睛一亮,低呼:“是秦公子!他还在外面守着!” 她此刻已翻出了两套灰扑扑、明显是低等小厮穿的粗布短褐衣裤,还有两条同样颜色的束发布巾。
“快!小姐!换上!” 秋月将其中一套塞给宝珠,自己则背过身,动作麻利地开始解自己身上丫鬟衣裙的盘扣。
宝珠没有丝毫犹豫。求生的本能和救人的执念压倒了所有的羞怯和虚弱。她咬着牙,忍着胸口和额角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脱掉身上沾血的素色寝衣,露出里面同样素白的中衣。冰凉的空气接触到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但手中的粗布衣裳却成了唯一的依靠。
她笨拙地将那宽大的短褐套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细腻的肌肤,带来阵阵不适。系腰带时,手指因为紧张和虚弱而不断打滑,几次都系不紧。秋月已利索地换好了自己的,见状立刻上前帮忙,三下五除二将宝珠的衣带束紧,又将她的长发胡乱地、尽可能紧实地挽成一个男子的发髻,用粗布头巾牢牢包住,遮住所有女儿家的特征。
昏暗的烛光下,两个身形娇小的“灰衣小厮”出现在房中。宝珠脸色依旧惨白,额角的淤青在头巾下若隐若现,但那双眼中的火焰却烧得更旺。
“走!” 宝珠将白玉私印和绢帛名单贴身塞进怀里最深处,又将桂嬷嬷给的包袱斜挎在肩上,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昏迷的老夫人和泪流满面的桂嬷嬷,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骨子里。
“小姐……保重啊!” 桂嬷嬷泣不成声,只能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引来外面的守卫。
宝珠用力点头,再无留恋,转身走向那扇被秦子墨撬开过的窗户。秋月紧随其后,眼神同样决绝。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秦子墨那张沾着尘土、写满焦灼的脸立刻出现在窗缝外。他看到换装后的宝珠和秋月,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他无声地做了个“快”的手势,警惕地扫视着院墙外巡逻士兵火把晃动的光影。
宝珠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自由却充满杀机的空气,在秋月的搀扶下,咬紧牙关,忍着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极其笨拙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狭窄的窗缝里爬了出去!粗糙的窗棂刮擦着她的手臂,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她却浑然不觉。
双脚终于踏上窗外冰冷潮湿的泥地。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却也让她混沌的大脑为之一清!她下意识地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如同囚笼入口的窗户,以及窗内桂嬷嬷那张在昏暗烛光下悲恸欲绝的脸。
别了,栖云苑!
别了,祖母!
等我……带着表哥……回来!
“这边!” 秦子墨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他一身夜行衣几乎融入黑暗,像一只矫健的狸猫,贴着墙根,示意她们跟上。
三人如同阴影中的老鼠,在抄家后一片狼藉、残破不堪的庭院里潜行。倒塌的花架、破碎的瓦砾、翻倒的假山石,在黑暗中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远处,士兵巡逻时甲胄摩擦的“咔嚓”声和低沉的交谈声,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突然!
一道晃动的火把光芒,毫无预兆地从前方月洞门的拐角处扫了过来!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士兵不耐烦的嘟囔!
“糟了!” 秦子墨瞳孔骤缩,猛地将宝珠和秋月往旁边一丛半人高的、被踩踏得东倒西歪的残败灌木后用力一按!“趴下!别出声!”
三人瞬间蜷缩在冰冷的泥土和枯枝败叶之中!宝珠的脸几乎埋进了带着腐败气息的泥土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秋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筛糠。
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近,伴随着靴子踩在碎石上的“嘎吱”声,两个身材魁梧、手持长枪的士兵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
“……真他娘的晦气!守着个空壳子破府,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少废话!上头严令,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仔细点!”
“啧,听说里面那位娇滴滴的表小姐,咳血都快咳死了?真可惜了那张脸……”
“闭嘴吧你!小心祸从口出!”
污言秽语近在咫尺!其中一个士兵的靴子,甚至差点踢到宝珠蜷缩在灌木外的脚!宝珠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抑制住尖叫的冲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喵呜——!!!”
一声凄厉尖锐、如同婴孩啼哭般的猫叫声,猛地从院墙另一侧的屋顶上炸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什么玩意儿?!” 两个士兵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火把齐刷刷地转向声音来源!
“是野猫吧?”
“妈的,吓老子一跳!滚开!”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和视线转移的刹那,秦子墨猛地一拉宝珠的手臂,低吼:“快!走这边狗洞!” 他指向不远处院墙根下一个被茂密藤蔓半遮半掩、极其隐蔽的破口!
机会稍纵即逝!
宝珠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在秦子墨的拖拽和秋月的推搡下,朝着那个黑暗的洞口扑去!粗糙的藤蔓刮破了她的脸颊和手背,冰冷的泥土沾满了她的衣裤,她已顾不得!
就在她上半身刚钻进那狭窄、散发着霉味的狗洞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什么人?!站住——!”
糟糕!被发现了!
一个眼尖的士兵似乎瞥见了他们移动的黑影!
秦子墨眼中厉色一闪!他猛地将秋月也推向洞口,同时手腕一翻,两枚乌沉沉的铁蒺藜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射向那两个士兵脚下!
“哎哟!”
“有暗器!小心!”
铁蒺藜打在石板上迸出火星,两个士兵猝不及防,脚下打滑,惊呼着摔倒,火把也脱手飞出!
“快爬!别回头!” 秦子墨低吼,同时反手拔出腰间短匕,如同猎豹般回身,准备为她们断后!
宝珠和秋月连滚爬爬,狼狈不堪地从狭窄的狗洞里钻了出去!冰冷的夜风猛地灌入肺腑!外面!是侯府外墙下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的漆黑巷道!自由的气息混杂着垃圾的腐臭扑面而来!
“秦公子!” 秋月钻出来后,惊惶地回头看向洞口。
“别管我!快走!往右!巷子尽头有人接应!” 秦子墨的声音从墙内传来,伴随着兵器相交的“铛”一声脆响和士兵的怒骂!显然已经交上手了!
宝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知道此刻犹豫就是死!她猛地拉起秋月的手,用尽吃奶的力气,朝着秦子墨指示的、巷道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黑暗,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脚上的布鞋早已被泥水浸透,冰冷的石板路硌得脚底生疼,每一步都伴随着胸腔撕裂般的剧痛和令人窒息的喘息!
身后的侯府高墙内,打斗声、呼喝声、火把的晃动光影越来越激烈!追兵的脚步声似乎也朝着狗洞方向涌来!
“站住——!”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追兵的怒吼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在身后!
就在她们即将跑出巷口,绝望地发现前方似乎是一条死路,只有一堵更高的围墙时!
“这边!小姐!” 一个低沉嘶哑、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突兀地从侧前方一堆破败的箩筐后响起!
紧接着,箩筐被猛地掀开!一个身材矮壮敦实、穿着同样不起眼灰色短打、满脸络腮胡、眼神却异常锐利精悍的汉子,如同从地底钻出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们面前!他手中还牵着一匹同样不起眼的、套着简陋平板车的驽马!
“快!上车!” 那汉子言简意赅,动作却快如闪电!他不由分说,一手一个,如同拎小鸡般,将惊魂未定的宝珠和秋月直接抄起,扔上了那辆堆着些干草和破麻袋的平板车!
与此同时!
“咻咻咻——!”
数支带着凄厉哨音的弩箭,从她们刚刚跑过的巷道上空激射而过,狠狠钉在她们身后的墙壁和箩筐上,发出“哆哆哆”的闷响!
追兵放箭了!
“驾——!” 络腮胡汉子眼中寒光一闪,猛地一抖缰绳!那匹看似不起眼的驽马,竟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四蹄发力,拉着平板车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巷子另一端、唯一一条狭窄的、勉强能容一车通过的岔路猛冲而去!
平板车在颠簸不平、堆满杂物的狭窄巷道里疯狂颠簸!宝珠和秋月如同狂风中的落叶,死死抓住车板边缘,才勉强没被甩飞出去!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身后的追兵怒吼和马蹄声(显然也有骑兵追出)越来越近!箭矢破空声不时从头顶或身侧掠过,带来死亡的呼啸!
“低头!” 络腮胡汉子一声暴喝,猛地一勒缰绳!马车一个近乎疯狂的急转,冲入另一条更窄、堆满废弃木料的巷子!车身剧烈倾斜,车轮碾过一根粗大的圆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整个车几乎要翻倒!
宝珠尖叫着,身体被狠狠甩向车板边缘!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下去时,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后衣领,将她死死按在了车板上!是那络腮胡汉子!他单手控缰,竟在如此颠簸疾驰中还能兼顾她们!
“坐稳了!抓牢!” 汉子吼着,眼神如同磐石般坚定。他猛地一鞭抽在马臀上!驽马吃痛,速度再提!
前方巷口,隐约可见一丝微弱的天光!那是……通往外面主街的出口!
然而,巷口处,已有数名手持火把、长枪,严阵以待的士兵身影!显然是被刚才的动静惊动,提前堵截!
后有追兵!前有堵截!
绝境!
络腮胡汉子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狞厉!他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再次狠狠一鞭抽下!同时从腰间摸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用火折子猛地点燃!
“驾——!!” 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驽马四蹄腾空,拉着疯狂颠簸的平板车,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那火光摇曳、枪尖林立的狭窄巷口,决绝地、悍不畏死地——冲了过去!
宝珠死死闭上眼,将脸埋进冰冷的、带着马粪和干草味的车板里,手中那枚紧贴胸口的白玉私印,几乎要被她的体温和汗水焐热。
表哥……
一定要……等着我!
黑暗的巷道,亡命的奔逃,骤起的杀机,孤绝的冲锋……这“孤女踏征程”的第一步,便在刀锋舔血、马蹄踏碎死寂的绝境中,轰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