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京城的街道,宝珠和秋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里,单薄的粗布衣裳很快再次湿透,寒意刺骨。但她们的心却比身体更冷。赵德全提供的线索像一根带毒的藤蔓——李瘸子,嗜赌如命,藏身城西臭名昭著的“金钩赌坊”。那是三教九流、亡命之徒的聚集地,更是官府都睁只眼闭只眼的法外之地。两个年轻女子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小姐……我们真要去那种地方?” 秋月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惧,紧紧抓着宝珠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宝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点,额角被花刺划破的伤口在雨水浸泡下隐隐作痛,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豁出去的狠厉:“必须去!那是唯一的线索!赵德全不敢深查,这李瘸子……可能是唯一知道当年押运真相的人!为了表哥,刀山火海也得闯!” 她摸了摸怀中那枚坚硬冰冷的白玉私印,这是她最后的、也是最重的筹码。
回到车马店柴房,阿蛮早已等在那里。听闻要去金钩赌坊,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眉头也紧紧锁起,只吐出一句:“龙潭虎穴,小心。”
接下来的时间,是紧张而滑稽的“变装”。阿蛮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套半旧的男人短打衣裤,还有一顶破旧的毡帽和……一小撮用马鬃毛和浆糊临时赶制的、歪歪扭扭的假胡子。
宝珠看着镜子里(一面破铜镜)的自己:头发被秋月用布条紧紧束成男子的发髻,塞进毡帽里。脸上被刻意用锅底灰抹得灰扑扑,遮掩了几分过于秀气的轮廓。最滑稽的是下巴上那撮“胡子”,用劣质浆糊粘着,感觉随时会掉下来。她试着压低嗓音说话,却带着一种古怪的尖细。
秋月则换上了一身略好些的绸布男装,还不知从哪弄来一把破折扇,努力装出一副油滑小厮的模样,只是眉眼间的清秀和紧张难以完全掩盖。
“像……像个唱戏的武生……” 秋月看着宝珠的造型,忍不住小声嘀咕,又赶紧捂住嘴。
“总比像个姑娘强!” 宝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记住,我叫林小乙,你是我弟弟林小丙。少说话,跟紧我!”
城西,“金钩赌坊”的招牌在阴雨天的傍晚显得格外狰狞。那是一条充斥着廉价脂粉味、劣质酒气和汗臭的狭窄巷子尽头。赌坊门口挂着一盏昏暗的红灯笼,两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揣着家伙的打手,像门神一样杵在那里,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宝珠和秋月硬着头皮走过去,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站住!哪来的生面孔?懂规矩吗?” 一个打手伸出粗壮的胳膊拦住去路,目光在宝珠过于“俊秀”的脸上和那撮摇摇欲坠的假胡子上扫来扫去,充满怀疑。
宝珠手心全是汗,努力压低声音,模仿着市井痞气的腔调:“咳,大哥,俺们兄弟……慕名而来,想试试手气……” 声音还是有点抖。
“试试手气?” 另一个打手嗤笑一声,目光转向秋月,“你这‘弟弟’细皮嫩肉的,怕是还没断奶吧?” 说着,竟伸手想去捏秋月的下巴!
秋月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哎哟喂!当家的!你磨蹭什么呢!” 一个娇滴滴、带着几分做作嗔怪的女声突然从旁边响起!
只见一个穿着桃红色俗艳襦裙、脸上涂着厚厚脂粉、头上簪着大朵绢花、扭着水蛇腰的“妇人”,一步三摇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捏着一块香气刺鼻的手帕。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打扮得花枝招展、捧着个沉甸甸钱袋的“丫鬟”。
这“妇人”自然是秋月急中生智,利用车马店仅有的破烂行头临时客串的!她努力模仿着话本里“豪商宠妾”的姿态,用帕子半掩着脸,对着那个想摸秋月的打手抛了个极其生硬的媚眼:
“死相~!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啊?还不快让开!耽误了老娘给相好的送钱翻本,小心你们的狗腿!” 她故意把钱袋晃得哗哗响,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两个打手被这突如其来的“泼辣宠妾”唬得一愣,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毕竟赌坊最欢迎的就是这种带着大把银子来“送钱”的主儿。
“哟,这位娘子,您相好在哪桌?小的给您引路?” 其中一个打手立刻换上一副谄媚嘴脸。
“滚开!老娘认得路!” 秋月扮演的“宠妾”骄横地一甩帕子,扭着腰就往赌坊里闯,还不忘回头“狠狠”瞪了宝珠和秋月(此时是“林小丙”)一眼,“你们两个木头!还不快跟上!等着吃鞭子吗?!”
趁着两个打手被“宠妾”吸引、放松警惕的瞬间,宝珠立刻拉着还在发懵的“林小丙”(秋月本尊),低头快步混在“宠妾”身后,溜进了那扇散发着浑浊热气与疯狂喧嚣的大门!
赌坊内的景象让宝珠瞬间窒息。空气污浊得令人作呕,混杂着汗臭、烟草味、劣质酒气和一种狂热的、近乎癫狂的气氛。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骰子在碗里疯狂跳动的哗啦声、赌徒们声嘶力竭的“大!小!豹子!”的嚎叫声、赢钱的狂笑、输钱的咒骂哭嚎、还有赌场伙计冷漠的吆喝收钱声……交织成一曲疯狂的地狱交响曲!
昏暗摇曳的油灯下,是一张张被贪婪和绝望扭曲的脸。宝珠强忍着不适,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搜寻。瘸子……李瘸子……
终于!在靠近角落一张喧嚣的骰子桌旁,她锁定了一个目标!
那人穿着油腻发亮的旧袍子,头发花白蓬乱,身形佝偻,最显眼的是他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左脚明显不自然地蜷缩着。他挤在赌桌最外围,脖子伸得老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庄家手里摇晃的骰盅,嘴里神经质地念念有词,干瘪的手指神经质地搓着仅剩的几枚铜钱。正是李瘸子!他此刻的状态,就像一只输红了眼、随时会扑上去咬人的老疯狗!
宝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示意秋月(此时已重新扮演小厮“林小丙”)在外围策应,自己则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努力挺直腰板(显得不那么娇小),朝着那张赌桌挤了过去。拥挤中,不知谁撞了她一下,下巴上那撮本就粘得不牢的假胡子,“噗”地一下,掉了下来,正好粘在了她的下巴颏上!像一块滑稽的黑痣!
宝珠:“!!!”
周围几个赌徒瞥见了这古怪一幕,眼神顿时变得狐疑起来。
就在这尴尬万分之际!
“哎呀!少爷!您下巴那‘胎记’的膏药怎么又掉了!” 秋月扮演的“小厮林小丙”反应神速,一个箭步冲过来,用身体挡住旁人视线,手忙脚乱地(实则故意遮挡)在宝珠下巴上抹了一把,把那撮“胡子”又胡乱按了回去,嘴里还大声抱怨着,“跟您说了别碰!大夫说这祖传的‘黑风胎记’沾了水气就爱掉!回头又该流脓了!”
“胎记?流脓?” 周围几个赌徒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嫌恶恶心的表情,下意识地离宝珠远了几步。虽然古怪,但总比怀疑是女人强!
宝珠心中给秋月点了个赞,面上却装作不耐烦地推开“小厮”:“啰嗦!滚一边去!别耽误少爷发财!” 她趁机挤到了李瘸子旁边的位置。
骰盅揭开!
“四五六!十五点大——!” 庄家冷漠的声音响起。
“啊——!又输了!他娘的!” 李瘸子发出绝望的嚎叫,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瘸腿,眼中满是疯狂的红血丝。他身边最后几个铜板也被收走,口袋里空空如也。
机会!
宝珠看准时机,学着旁边赌徒的样子,将一小块碎银子(桂嬷嬷包袱里所剩无几的积蓄)“啪”地一声拍在“大”的区域,故意用粗嘎的嗓音道:“跟!少爷我今天要翻本!”
她的加入和“豪气”的举动(一小块碎银子在穷赌徒堆里也算显眼),立刻吸引了李瘸子和庄家的注意。李瘸子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了一下,尤其在看到她腰间鼓鼓囊囊(其实是私印和剩下的碎银子)的钱袋时,贪婪的光芒一闪而过。
几轮下来,宝珠的“赌术”堪称灾难。她完全是瞎蒙,毫无章法。很快,拍下的碎银子就输掉了大半。她额头冒汗,心在滴血,这不仅是钱,更是接近李瘸子的机会!
“少爷……省着点……” 秋月扮演的小厮在旁边“焦急”地小声提醒。
“闭嘴!” 宝珠装作输急了眼,又拍下一块碎银子,这次押在了“小”上。她紧张地盯着骰盅,眼角余光却死死锁住李瘸子。果然,李瘸子看到她下注“小”,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下意识地把仅剩的、不知从哪摸出来的一枚铜钱,也跟着押在了“小”上!
骰盅再开!
“二二三!七点小——!” 庄家唱道。
“哈哈!赢了!” 宝珠和李瘸子几乎是同时喊出声!宝珠是装的,李瘸子却是真的狂喜!他一把抓过赢来的几个铜钱,看向宝珠的眼神少了几分警惕,多了几分“同道中人”的狂热。
“兄弟,手气不错啊!” 李瘸子主动搭话,声音嘶哑难听。
“运气,运气!” 宝珠努力挤出笑容,心中暗喜。她故意输多赢少,但每次下注都稍慢半拍,观察李瘢子的倾向,然后“巧合”地跟他押同一门,渐渐赢得了对方一丝信任。
然而,好运似乎到此为止。接下来的三局,宝珠又输了个精光!桂嬷嬷给的最后一块碎银子也被庄家收走。她脸色煞白(这次是真的),手摸向空空如也的钱袋,心中一片冰凉。没钱了,还怎么继续接近?
“少爷!您……您不能再赌了!” 秋月焦急地拉住她,同时,借着拉扯的掩护,将一个冰凉滑腻的小东西飞快地塞进了宝珠的手心!
宝珠低头一看,掌心赫然是一枚比普通骰子略沉、闪烁着诡异金属光泽的——水银骰子!这是阿蛮给她们的“救命稻草”,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的“凶器”!
就在宝珠犹豫是否要冒险出千时,庄家冷漠的声音响起:“下注了下注了!买定离手!”
李瘸子也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这个“财神爷”继续下注带他飞。
不行!不能前功尽弃!
宝珠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猛地从怀中掏出那个靛蓝色的粗布小包袱,解开!在周围赌徒和李瘸子惊愕的目光中,取出了那枚——通体温润如脂、螭龙盘绕、底部刻着古朴“沈”字的白玉私印!
“啪!”
宝珠将这枚象征着承恩侯府最后底蕴、价值连城的私印,重重拍在了赌桌上!
“押大!”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破釜沉舟的决心而微微发颤,但在嘈杂的赌坊里却异常清晰,“以此印……为注!”
瞬间!
整个赌桌周围诡异地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在昏暗油灯下依旧流淌着内敛华光的白玉私印上!连见多识广的庄家,眼神都瞬间变得锐利而贪婪!
李瘸子更是倒吸一口冷气!他死死盯着那枚私印,又猛地抬头看向宝珠那张沾着灰、贴着滑稽胡子、却异常年轻的脸,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似乎……认出了这枚印!更认出了……某种让他极度恐惧的东西!
“你……你是……” 李瘸子嘴唇哆嗦着,指着宝珠,话都说不利索。
然而,宝珠的举动太过惊世骇俗,也引来了更大的麻烦!
“小子!你他妈找死!” 一个一直冷眼旁观的、像是赌坊内场管事的刀疤脸壮汉,带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猛地推开人群挤了过来!刀疤脸一把抓起那枚白玉私印,眼神凶狠地瞪着宝珠,“哪来的小杂种!敢在爷爷地盘上拿假货糊弄人?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显然不信这穷小子能拿出真货,更想趁机吞掉这块“肥肉”!
“还给我!” 宝珠急了,伸手去抢!
“找死!” 刀疤脸狞笑一声,猛地一脚踹翻了沉重的赌桌!
“哗啦——!!!”
木桌倾覆!骰子、铜钱、银块、酒碗……稀里哗啦飞溅得到处都是!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惊呼、咒骂、推搡乱成一团!
“抓住他!这小子出千!别让他跑了!” 刀疤脸趁机栽赃,指着宝珠大吼!
几个打手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
“少爷快跑——!” 秋月发出尖利的叫声,猛地扑上去死死抱住一个打手的腿!
混乱中,宝珠只觉一股巨力从侧面撞来!她眼疾手快,在赌桌翻倒、钱币飞洒的瞬间,一把捞起离自己最近、装着所赢铜钱(以及她仅剩本钱)的小钱袋!同时,身体如同泥鳅般,在倾倒的桌板下猛地一缩!险之又险地躲开了一只抓向她衣领的大手!
她顾不上其他,抱着钱袋,借着混乱人群的掩护,在桌板下、在无数条腿的缝隙间,手脚并用地朝着记忆中赌坊后门的方向,拼命地钻爬逃窜!粗布衣裳被地上的碎木屑和酒液浸透,脸上身上蹭满了污垢,那撮假胡子在剧烈动作下终于彻底脱落,不知飞到了哪个角落。
身后,是打手愤怒的咆哮、秋月凄厉的哭喊(“放开我!你们这群强盗!”)以及李瘸子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印!那印……那是……啊——!”
宝珠不敢回头!她只知道,必须逃出去!线索……李瘸子看到了私印!他一定知道什么!必须抓住他!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混乱肮脏的赌坊地板上,在疯狂的赌徒腿脚间,跌跌撞撞、连滚爬爬地亡命奔逃。怀中的钱袋和那枚水银骰子硌得她生疼,却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赌坊搏生机,一线生机在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