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钩赌坊内,如同炸开了的马蜂窝!打手的咆哮、赌徒的惊呼、秋月凄厉的哭喊(“少爷快跑!别管我!”)以及李瘸子那声变了调的尖叫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的声浪!宝珠抱着抢回来的小钱袋,像只受惊的兔子,在倾倒的赌桌下、在无数双疯狂舞动的腿脚缝隙间,凭着求生的本能和进来时勉强记住的方位,朝着记忆中后门的方向拼命钻爬!
粗布衣裤被地上的碎木屑、酒液和不知名的污秽浸透,脸上、手上、胳膊上被刮蹭出更多细小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那撮假胡子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甚至能感觉到打手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就在身后不远处!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在那边!堵住后门!” 刀疤脸管事气急败坏的吼声传来!
宝珠心头一紧!后门被堵死了!她绝望地四顾,目光猛地锁定侧后方一条堆满空酒桶和杂物的、极其狭窄的通道!那是伙计运送杂物的小道!她毫不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条黑暗的通道扑了过去!
就在她矮身钻进通道的刹那!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和凄厉的惨叫,猛地从她身后赌场大厅传来!紧接着是人群更加惊恐的尖叫和桌椅被暴力撞翻的哗啦声!
宝珠不敢回头!她甚至不敢去想那声惨叫是谁发出的!是秋月?还是李瘸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手脚并用,在散发着浓重馊味的杂物堆里拼命向前爬!通道尽头,隐约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是一扇虚掩着的、通往肮脏后巷的小门!
她猛地撞开小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垃圾的腐臭扑面而来!她贪婪地吸了一口,却被呛得剧烈咳嗽。后巷同样混乱,赌坊的打手显然也分兵追了出来,远处有火把晃动和人声!
宝珠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心脏狂跳,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怎么办?秋月被抓了!李瘸子……李瘸子呢?!
就在这时!
一个佝偻、仓惶的身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从赌坊后门不远处的另一个杂物堆里钻了出来!正是李瘸子!他显然也是趁乱逃出来的,比宝珠更狼狈,脸上带着血痕(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自己摔的),眼神惊恐万状,像只被猎人追捕的老鼠!他根本没注意到阴影里的宝珠,只顾着拼命朝巷子深处逃窜!
是他!
宝珠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秋月暂时顾不上了!抓住李瘸子!拿到线索!这是唯一的希望!
她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虚脱感,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利用巷子里的杂物和阴影作为掩护。李瘸子显然对这一带极其熟悉,七拐八绕,专挑最黑暗、最肮脏的小路走。宝珠咬紧牙关,汗水混合着泥污流进眼睛,刺痛无比,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不知跟了多久,穿过了大半个混乱肮脏的城西,李瘸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拄着拐杖的喘息声如同破风箱。最终,他在一座废弃的城隍庙前停了下来。庙宇早已破败不堪,朱漆剥落,门板歪斜,半扇门倒在地上。周围荒草丛生,在夜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鬼蜮。
李瘸子警惕地回头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跟踪(他显然没发现身后如同野猫般潜行的宝珠),才费力地挪开门口一堆破烂的竹筐,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钻入的狗洞,然后佝偻着身子,艰难地爬了进去。
宝珠在远处的断墙后屏息等待片刻,确认再无动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学着李瘸子的样子,费力地挪开竹筐,看着那个散发着霉味和尘埃气息的漆黑洞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也钻了进去。
庙内比外面更黑,只有残破屋顶缝隙漏下的几缕惨淡月光,勉强勾勒出断壁残垣和倒塌神像的狰狞轮廓。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朽木和一种劣质烧酒的味道。借着微光,宝珠看到李瘸子蜷缩在角落里一堆破烂的稻草上,背对着门口,正抱着一个破酒罐,咕咚咕咚地灌着劣酒,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宝珠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悄悄靠近,在离李瘸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月光恰好透过破窗,洒在她沾满污垢却难掩清秀轮廓的脸上。她从怀中,颤抖着摸出了一样东西——不是钱袋,也不是水银骰子,而是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刻着古朴云纹的——黄铜符牌!这是她生父留下的唯一遗物,据桂嬷嬷说,是她父亲当年担任押运副官时的身份凭证!
“李……李押运官……” 宝珠的声音在寂静的破庙里响起,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颤抖和无法言说的悲怆,不再刻意伪装男声,而是恢复了少女的清越,只是这清越中浸透了血泪。
李瘸子如同被雷击中般猛地一僵!手中的破酒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酒液汩汩流出。他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转过身来。
惨淡的月光下,他浑浊的眼睛对上了宝珠的脸。那张脸虽然污秽不堪,额角带伤,但那眉眼轮廓,那挺翘的鼻梁,那此刻紧抿着、带着倔强弧度的唇……与记忆中那个温婉却坚韧、在他被诬陷偷盗时挺身而出、明察秋毫救下他的女主人林晚晴……年轻时的面容,瞬间重合在了一起!
“啊——!” 李瘸子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如同鬼魅般的尖叫!他像是见了鬼一样,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直到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墙壁!他浑身抖得如同筛糠,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宝珠,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了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冤魂!
“你……你是人是鬼?!晚……晚晴小姐?!”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
“我是林晚晴的女儿!林宝珠!” 宝珠向前一步,手中的铜符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她不再压抑,所有的悲愤、委屈、痛苦和孤注一掷的质问,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泣血的哭腔倾泻而出:
“李押运官!你看看这个!你还认得吗?!”
“我爹娘……他们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的?!”
“那批军饷……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有你活着回来?!”
“我表哥沈砚……他什么都没做!他马上就要被砍头了!!”
“求求你!告诉我真相!告诉我啊——!!!”
少女凄厉的哭喊声在空旷破败的庙宇中回荡,撞击着残破的神像,也狠狠撞击着李瘸子那颗被恐惧和愧疚啃噬了二十年的心!
看着宝珠那张酷似林晚晴的、满是泪水的脸,听着那声声泣血的质问,尤其是“沈砚九日后问斩”的残酷宣告……李瘸子眼中那极致的恐惧,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深渊般的绝望和……迟来的崩溃!
“不……不关我的事……不是我害的……” 李瘸子抱着头,蜷缩在墙角,发出压抑了二十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嚎哭,声音嘶哑绝望,“晚晴小姐……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林副将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皱纹沟壑的脸上涕泪横流,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是灭口!是灭口啊!!”
“那批军饷……根本就没丢!是被……被他们自己人吞了!!”
“林副将……他……他发现了账目不对……他要去告发……他们就要除掉他!连……连同整个押运队!!”
“我是装死……趴在死人堆里……才……才捡回这条烂命啊——!!!”
“我的腿……就是被他们的人……发现我没死透……补的一刀……生生砍断的——!!!”
巨大的信息如同惊雷,在宝珠脑中炸开!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血淋淋的真相,依旧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们……是谁?!是谁?!” 宝珠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颤抖,她扑上前,死死抓住李瘸子肮脏的衣襟,“告诉我!主谋是谁?!!”
李瘸子被宝珠眼中的恨意和疯狂吓得一哆嗦,但巨大的恐惧和积压多年的秘密一旦撕开,便再也无法遏制。他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疯狂,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诅咒,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那个压在心底二十年、如同噩梦般的名字:
“是……是周坤——!!!”
“兵部侍郎……周坤——!!!”
“当年……就是他……一手遮天!贪墨军饷!构陷忠良!杀人灭口——!!!”
“周坤?!” 宝珠如遭雷击!这个名字她听过!正是如今在朝堂上权势熏天、与构陷沈砚的政敌关系密切的兵部巨头!原来……爹娘的血案,表哥的冤狱,幕后黑手……竟是同一个人?!!
“证据!证据呢?!” 宝珠嘶声追问,指甲几乎要嵌进李瘸子的皮肉里,“空口无凭!我怎么信你?!怎么扳倒他?!!”
“证据……证据……” 李瘸子如同被抽空了力气,瘫软下来,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一种解脱般的疲惫。他颤抖着手,伸进自己那件油腻发亮、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旧袍子最里层,摸索了许久许久,仿佛在掏取自己的心脏。
终于,他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银票,也不是珠宝。
而是一小片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起毛、颜色发黄发暗、上面布满深褐色污渍(像干涸的血迹)的——绢帛残页!
他颤抖着,如同捧着千斤重担,将这片染血的残页,递到了宝珠面前。浑浊的老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残页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这……这是当年……被血浸透的……账册……一角……”
“我……我偷偷藏起来的……上面……有周坤心腹……经手私分军饷的……记录……和……周坤的私印暗记……”
“可惜……只有这一半……另一半……在混乱中……被血……泡烂了……或者……被他们搜走了……”
“孩子……我能给的……只有这个了……拿去吧……”
“我这条烂命……也……活到头了……”
宝珠颤抖着手,接过那片染血的残页。入手冰冷而沉重,仿佛能感受到当年浸透它的滚烫鲜血和滔天冤屈!她借着惨淡的月光,勉强辨认着上面模糊的墨迹和奇特的印痕——那是一种特殊的、属于周坤私人标记的暗记!虽然只有零星半点的账目数字和几个残缺的人名,但指向性已无比明确!
这就是铁证!虽然……是残缺的!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紧迫感瞬间席卷了宝珠!她紧紧攥着这片染血的残页,如同攥着沈砚的性命和她父母沉冤得雪的希望!
“李……” 宝珠刚想再问些什么。
突然!
破庙那扇歪斜的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火把晃动的光影!
“搜!仔细搜!那瘸子和那小崽子肯定跑不远!”
“这边有动静!去破庙看看!”
是赌坊的打手追来了!他们竟然找到了这里!
李瘸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快走!快走啊——!!” 他猛地推了宝珠一把!
宝珠知道不能再留!她将残页紧紧贴身藏好,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墙角、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李瘸子,一咬牙,转身扑向破庙另一侧一个更大的破窗洞!
就在她费力地爬出窗洞、跌入外面荒草丛的瞬间!
“砰——!”
破庙那扇歪斜的门板被粗暴地踹开!
“在里面!抓住他——!”
打手的怒吼和李瘸子绝望的哀嚎瞬间响彻荒庙!
宝珠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她趴在冰冷的荒草丛中,手脚并用,朝着更深的黑暗爬去!泪水混合着汗水模糊了视线,但手中那片染血的残页,却如同烙铁般滚烫!
表哥!爹!娘!我……拿到证据了!
虽然只有一半……但……我们还有希望!
荒草丛中,少女的身影如同受伤的小兽,在无边的夜色与追兵的阴影下,朝着渺茫的生机,挣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