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传书,尺素寄情。京中故人安好的消息,如同秋日暖阳,为栖梧居的宁静生活更添一层和煦。时光在宝珠偶尔的小事故与沈砚不变的宠溺中悄然流转,转眼间,江南也迎来了银装素裹的岁末。
腊月廿九,一场细雪悄然而至,为栖梧居的青瓦、梧桐和远处的田野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纱。庄户们早早归家,小院里外已被田福带着人洒扫得干干净净,门窗上贴了红艳艳的窗花和崭新的桃符,廊下也挂起了几盏精巧的八角宫灯,映着雪光,透出融融暖意。空气里弥漫着松枝燃烧的清香、炸丸子的油香,以及一种名为“年”的、热切期盼的气息。
除夕这日,宝珠起了个大早,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雄心壮志!
“田婶!田婶!” 她裹着一件簇新的石榴红镶毛边夹袄,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冲进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厨房,“今天做年糕!我来做!”
田福娘子正在灶台边忙得团团转,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看着宝珠亮得惊人的眼睛,以及那副“我一定能行”的架势,心头顿时警铃大作!过往“火烧厨房”、“水漫库房”、“鱼藕面疙瘩”的惨烈画面瞬间在眼前闪过。
“小姐,这……这年糕费力气,要舂要打,仔细累着您!要不……您在一旁指点指点?” 田福娘子试图委婉劝阻。
“不嘛!” 宝珠撸起袖子,露出两截雪白的手腕,信心满满,“我在旁边看了好几回了!不就是蒸米、捣米、揉成型吗?我能行!我要亲手给表哥做甜甜的年糕!” 想到沈砚吃到自己亲手做的年糕时可能的惊喜表情,宝珠干劲十足,完全忽略了田福娘子欲言又止的担忧眼神。
拗不过这位兴致高昂的“主母”,田福娘子只好认命地给她腾出地方,准备好蒸熟的糯米、石臼、木槌,还有各种模具和点缀用的红枣、桂花糖,并指派了一个力气大的小丫头帮她舂米,自己则在一旁严阵以待,准备随时“抢险救灾”。
宝珠首先挑战的是捣米。她学着田福娘子的样子,双手握住沉重的木槌,深吸一口气,对着石臼里热气腾腾的糯米饭团用力砸下!
“嘿——!”
咚!
米团被砸扁了一点,木槌反弹的力道却震得宝珠虎口发麻,差点脱手。
“小姐,您轻点,顺着劲儿……” 小丫头赶紧提醒。
宝珠调整姿势,再次抡起木槌。
咚!咚!咚!
她倒是越砸越起劲,小脸憋得通红,额角也沁出了细汗。糯米的黏性超乎想象,木槌每次落下抬起都带着长长的、黏糊糊的米丝,甩得到处都是!宝珠全神贯注地和米团“搏斗”,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鼻尖、脸颊、甚至额发上,都溅上了星星点点的雪白米浆和糯米粒!
“小姐,脸上……” 小丫头小声提醒。
“嗯?没事没事!” 宝珠随手用手背抹了一下脸,结果手背上沾的更多米浆糊了上去,顿时成了个小花脸,自己却浑然不觉,还得意地看着石臼里被捣得越来越黏稠软糯的米团,“看!是不是好了?”
田福娘子忍着笑,上前检查了一下米团的韧性和黏度:“小姐力气真不小!捣得差不多了,可以揉面做型了!”
接下来是揉面和塑形。这更是对宝珠“动手能力”的巨大考验。黏糊糊、热腾腾的糯米团子在她手里,像是有自己的想法,完全不听使唤!她想揉成光滑的圆球,结果粘得满手都是,扯都扯不开;想用模子压出鲤鱼形状,结果鱼头压扁了,尾巴黏在模具里抠不出来;想点缀红枣,结果用力过猛,整个红枣都陷进了糕体里,只露出一个尴尬的红点……
宝珠跟这团顽强的糯米“斗智斗勇”,面粉(防粘用的)成了她最大的“武器”和“受害者”。她不断地往手上、案板上、糯米团上扑粉,动作幅度又大,很快,厨房里便弥漫起一层薄薄的面粉雾气。宝珠自己也未能幸免——头发上、眉毛上、睫毛上、红夹袄的前襟上,甚至翘起的鼻尖上,都沾满了雪白的面粉!她整个人就像一个刚从面缸里捞出来的、活力四射的“面粉娃娃”,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乌黑明亮,透着不服输的倔强和一丝丝手忙脚乱的狼狈。
“噗……”
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在厨房门口响起。
宝珠闻声猛地抬头,只见沈砚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靛青色锦缎棉袍(料子还是宝珠上次在集市挑的),身姿挺拔如修竹,与这面粉纷飞的厨房战场格格不入。此刻,他正倚着门框,双臂环胸,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笑意,唇角高高扬起,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毫无保留的明朗笑容。那笑容如同冬日暖阳,瞬间驱散了宝珠所有的挫败感。
“表……表哥!” 宝珠先是一窘,随即看到他眼中的笑意并无半分嘲笑,只有纯粹的愉悦和宠溺,胆子又壮了起来,举起自己沾满面粉和糯米团的小爪子,献宝似的展示案板上那几个奇形怪状、勉强能看出是“年糕”的东西,“你看!我做的年糕!这个是鲤鱼!这个是元宝!这个是……呃……凤凰(其实更像一只炸毛的鸡)!”
沈砚笑着摇摇头,大步走了进来,完全无视了厨房的“战场”和空气中飞舞的面粉。他径直走到宝珠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他伸出手,却不是去看那年糕,而是用温热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去她鼻尖上那团最显眼的面粉。
“小花猫。”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纵容的笑意,指尖的触感温柔得不可思议。
宝珠被他亲昵的动作弄得脸颊发烫,乖乖仰着小脸,任他擦拭。他的手指带着薄茧,拂过她微凉的脸颊和沾着面粉的睫毛,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田福娘子和小丫头早已识趣地抿着嘴偷笑,悄悄退到灶台另一边“忙碌”去了。
沈砚耐心地替她擦拭着,从鼻尖到脸颊,再到眉梢。他的动作专注而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宝珠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含笑的眉眼,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和暖意填满。那些笨拙和失败,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就在沈砚的手指即将拂过她沾着面粉的鬓角时,窗外,由远及近,骤然响起了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噼里啪啦——!!” 那是辞旧迎新的宣告,是千家万户团圆的喜悦!
巨大的声响让宝珠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沈砚却顺势手臂一揽,将她轻轻带入怀中。他没有停下擦拭的动作,另一只手却自然而然地抬起,捂住了她靠近窗边的那只耳朵,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开那震天的喧嚣。
小小的厨房里,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蒸笼冒着白色的热气,弥漫着糯米和红枣的甜香。面粉的微粒还在灯光下轻轻飞舞。外面是震天的爆竹和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而在这方寸之间,在沈砚温暖的怀抱里,宝珠只听到他沉稳的心跳,感受到他指尖的温柔,世界仿佛只剩下彼此。
沈砚低头,看着怀中人儿仰起的、被擦拭干净后重新变得粉嫩光洁的小脸,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灶火的光,也满满地映着他的身影。他心中那片被填满的角落,此刻温暖得如同这灶膛里最旺的火。
他不再擦拭,而是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感受着那柔软的发丝和淡淡的皂角清香。环抱着她的手臂收拢,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穿透了窗外的爆竹声,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满足与无限深情:
“岁岁年年,如此便好。”
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只有这最朴素的祈愿。守着这一方小院,守着她偶尔的鸡飞狗跳,守着她笨拙却充满爱意的尝试,守着这份平淡却真实的烟火温暖,便是他此生所求的极致圆满。
宝珠在他怀中仰起头,笑容瞬间在脸上绽放,比窗外最绚烂的烟火还要璀璨夺目。她踮起脚尖,飞快地从案板上抓起一块自己捏得最“成功”(相对而言)、还热乎乎、形状有些扭曲但撒了亮晶晶桂花糖的小年糕,带着一丝狡黠和满满的甜蜜,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沈砚微张的、还带着笑意的嘴里!
“表哥,尝尝!甜不甜?” 她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沈砚猝不及防,嘴里被塞进一块软糯滚烫又甜得发齁的年糕。那奇异的造型让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但看着宝珠灿烂的笑脸,感受着口中化开的、带着糯米清香和桂花甜意的滋味,那点微不足道的“造型缺陷”瞬间被汹涌的甜蜜淹没。
他慢慢咀嚼着,深邃的眼眸里笑意更浓,如同盛满了整个星河的温柔。他咽下那块饱含心意(和面粉)的年糕,低头,在宝珠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郑重的吻,声音低沉而笃定:
“甜。”
“吾妻宝珠,新年安好。”
窗外,爆竹声依旧喧天,烟花在墨蓝色的夜空中次第绽放,将新岁的希望与欢腾洒向人间。窗内,暖黄的灯光下,面粉的微粒还在光柱里轻盈舞蹈,糯米和红枣的甜香氤氲不散。相拥的身影映在窗纸上,融化了冬夜的寒意。
宝珠咯咯的笑声,如同最清脆的银铃,混在震天的爆竹声里,成了这岁末年初、烟火人间里,最动听的乐章。
闯祸不断的憨萌表妹,终成他“孑然一身”换来的甜蜜吾妻。
冷峻自持的矜贵世子,甘愿沦为烟火灶台边的“善后”夫君。
从侯府深宅到江南小院,从礼法枷锁到布衣相守。
那些啼笑皆非的误会与尴尬,那些鸡飞狗跳的“事故”现场,最终都化作了这间小小厨房里,面粉扑簌下的相视而笑,和唇齿间一块奇形怪状却无比甜蜜的年糕。
首尾圆合,喜剧闭环。
岁岁年年,烟火暖,笑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