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午后的日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涌入画廊,滤过了喧嚣,留下柔和澄明的光晕。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松节油气味和纸张的馨香。一场低调的小型油画展开幕酒会正进行到尾声。
季昀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站在一幅色调温暖、描绘着冬日暖阳下沉寂森林的油画前。他微微侧身,正与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略显拘谨的年轻画家低声交谈。阳光落在他温润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下颌线。
“这幅的光感处理真的很妙,”季昀的声音不高,带着真诚的欣赏,清晰地传递到几步之外,“这种微妙的暖灰色调,既表现了寒冬的冷冽,又透出树冠缝隙间阳光的温度,很打动人。”他说话时,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眼神专注地落在画家脸上,认真地倾听对方有些激动的回应。
画廊的另一端,高大的罗马柱投下长长的阴影。
郁舟背靠着冰冷的石柱,指间夹着一支几乎燃尽的烟,猩红的火星在指缝间明灭。他整个人如同融进了那片阴影里,只剩下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瞳,穿过稀落的人群,冰冷地、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锁定在季昀和他身边那个年轻画家身上。
他看到季昀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那专注倾听的姿态,那微微前倾、带着鼓励意味的身体语言。周围的空气似乎随着他每一次呼吸而变得更冷、更重。他身后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蔓延、扩张,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粘稠压力。指间的烟蒂被他无意识地用力碾在石柱冰冷的表面,留下一个焦黑的圆点,松散的烟灰颓然飘落。
他心里清楚,季昀只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以一个画廊顾问的身份,对一个有才华但缺乏机会的年轻人给予应有的尊重和鼓励。这是季昀的天性,如同呼吸一样自然。可理智的认知,丝毫无法浇灭胸腔里那团骤然爆燃、带着毁灭气息的嫉妒之火!
那笑容!那专注!那该死的、对谁都释放的温和暖意!
每一帧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最敏感扭曲的神经末梢上。一股暴戾的冲动在血管里奔腾冲撞,叫嚣着要撕碎眼前碍眼的一切——冲过去,掐住那个不知好歹的画家的喉咙,将他狠狠掼出去!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彻底隔绝季昀的视线,让他那双该死的风象眼眸里,从此只能映出他一个人的倒影!
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阴影在他脚下无声地沸腾。
季昀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在与年轻画家交谈的间隙,他仿佛不经意地微微抬眼,目光越过对方的肩膀,精准地投向罗马柱那片浓重的阴影深处。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和晃动的人影,他的视线与那双翻涌着血色风暴的墨瞳在半空中无声碰撞在一起。
季昀脸上的笑意没有丝毫改变,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自然地收回目光,对面前的年轻画家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鼓励或结束语,然后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地结束了交谈,转身,步履从容地穿过疏落的人群,径直朝着那片阴影笼罩的角落走去。
随着季昀的靠近,郁舟紧绷的身影纹丝不动,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沉默火山。他周身的低气压几乎凝成实质,阴影浓稠得化不开,将他整个人包裹在一种冰冷窒息的氛围里。只有那双眼睛,在季昀走近的瞬间,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更加锐利冰冷地钉在他身上。
季昀在他面前一步之遥停下脚步。
“站多久了?”季昀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午后阳光般的暖意,打破了这片冰封的沉默。他微微仰头,看着郁舟紧绷的下颌线,“是不是很闷?”语气自然得如同在询问今天的天气。
郁舟没有回答。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刀锋,缓慢地、带着审视般地扫过季昀的脸,最终落在他刚刚还对别人展露过温和笑意的唇角。那眼神里翻涌的暗流,是毫不掩饰的、粘稠得如同沼泽的占有欲和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前兆。他薄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强行吞咽下某种即将冲口而出的、毁灭性的质问。
季昀仿佛没有看到他眼中翻腾的暗流。他微微侧过身,动作自然地靠近郁舟身侧的阴影,很近,近到肩膀几乎要贴上郁舟紧绷的手臂。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流畅而隐蔽——手指先是轻轻碰了碰郁舟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背,带着试探性的安抚。
郁舟的拳头猛地一震,肌肉瞬间绷得更紧!冰冷的皮肤下仿佛有电流窜过。
季昀的手指却没有退缩。他的指尖顺着郁舟异常僵硬的指关节缝隙,极其缓慢而有力地……挤了进去。
这个动作细微到了极致,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季昀不经意地靠近了一步。只有身处其间的郁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不容抗拒的、带着绝对安抚意味的入侵——
季昀微凉的指尖带着一种熨帖的力量,强行撬开了他紧握的拳头!指腹带着薄茧的温热触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一根一根地、缓慢而有力地将郁舟冰冷蜷曲的手指撑开、捋平。然后,季昀的手指如同交错的藤蔓,牢牢地、紧紧地嵌入了郁舟的指缝之间!
十指相扣!
肌肤紧贴,毫无缝隙!
郁舟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最强大的电流贯穿!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致!那只被强行入侵、此刻被季昀的手指紧紧缠绕扣住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微微痉挛!他周身那令人窒息的冰冷风暴骤然停滞了一瞬,仿佛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季昀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掌心用力地包裹住郁舟那只冰冷而颤抖的手,与他十指紧紧相扣。那力道带着一种沉稳的、不容置疑的安心感。
然后,季昀微微侧过头,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郁舟冰冷紧绷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羽毛般的轻微震动,只有郁舟一人能听见:
“别绷那么紧……”气息温热,拂过敏感的皮肤,“手都僵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剂强效的镇静剂,瞬间穿透了郁舟沸腾的血液和紧绷的神经。每一个字都带着电流般的安抚力量,顺着耳廓一路窜入混乱的脑海。
季昀微微晃了晃两人紧紧相扣的手腕,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亲昵的示意。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郁舟那双翻涌着血色风暴、此刻却凝固着难以置信的瞳孔,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只对他一人绽放的弧度:
“回家了,好不好?”
郁舟墨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季昀的话语如同无形的咒语,瞬间瓦解了他所有强行构筑的冰冷壁垒。那只被季昀紧扣的手,依旧冰冷,依旧残留着细微的颤抖,却不再是之前的紧绷欲裂。他僵硬地低下头,目光死死定在两人十指紧锁、密不可分的手上。那交缠的指节,仿佛成了此刻唯一具有实感的锚点。
季昀没有再催促,只是安静地站着,手指依旧紧紧地扣着他的,掌心传递着源源不断的温热和那份沉甸甸的、无声的承诺。
许久,久到季昀几乎以为他会永远凝固在这片阴影里。
郁舟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将视线从两人交缠的手指上抬起。那双翻涌着血色风暴的眼底,狂澜并未完全平息,但那些毁灭性的冲动终于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粘稠情绪所覆盖——是尚未消散的占有欲,是劫后余生的后怕,是一丝难以置信的归属感,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贪婪的、死死锁住季昀面容的凝视。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他那只被季昀紧扣的手,第一次,带着一丝笨拙的、试探性的力道,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了季昀的手。
十指相扣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季昀拉着他,转身,一步步走出罗马柱浓重的阴影,踏进画廊中央那片温暖的、流动着光尘的空气里。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无声交锋。年轻的画家正兴奋地和另一位艺术评论家交谈着,声音隐约传来:“……季顾问说我的那幅《冬日暖阳》……”
郁舟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紧扣着季昀手指的力道骤然加重,几乎要捏碎他的指骨!汹涌的醋意和占有欲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回涌,几乎将他吞噬!他想停下脚步,想甩开季昀的手,想粗暴地打断这场该死的谈话,把季昀立刻拖离任何可能分散他注意力的人和事!
季昀却仿佛早有预料。
就在郁舟指力猛然收紧、那股冰冷风暴即将再度席卷的瞬间,季昀的手指也骤然发力!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加用力地、如同最坚固的锚链般死死回扣住郁舟的手!那力道带着一种安抚的强硬,不容他挣脱分毫!
同时,季昀的头微微一侧,几乎是贴着郁舟紧绷的手臂,温热的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他昂贵西装的袖口布料。一个轻如叹息、却如同惊雷般砸在郁舟狂躁心弦上的声音钻进他耳蜗深处,带着一丝近乎诱哄的亲昵气息:
“乖……”
仅仅一个字。
郁舟所有骤然绷紧的肌肉、所有翻腾的毁灭欲求、所有即将冲破理智堤岸的冰冷醋意,都在这个字落下的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轰然凝固!
他高大的身躯僵硬地停在原地,低着头,墨色的碎发垂落,遮住了猩红翻涌的双眸。唯有那只被季昀死死扣住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泄露了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惊涛骇浪。但那只手,终究没有挣开。
季昀感受到掌下的震颤,指腹在他紧绷的手背上安抚性地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他不再停留,只用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微小力道,牵引着如同被驯服的凶兽般僵硬而沉默的郁舟,稳稳地、一步步地走出了那片光影浮动的画展空间。
画廊外的秋风带着凉意。
郁舟沉默地坐在驾驶座上,侧脸的线条依旧冷硬紧绷。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却死死地、以一种几乎要嵌入对方骨血的力道,紧紧攥着身侧季昀的手腕——不是十指相扣,而是纯粹的禁锢姿态,仿佛唯恐一松手,这只鸟就会再次挣脱,飞向不属于他的温暖阳光。
季昀没有挣脱,任由那冰冷的指节如同枷锁般勒着自己的腕骨。他看着挡风玻璃外飞逝的城市街景,暮色在车窗玻璃上流淌。
“郁舟。”季昀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死寂。
郁舟没有回应,只有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指节泛着失血的青白。
季昀微微叹了口气,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抬起,覆在了郁舟那只紧攥着他手腕的手背上。掌心的温热透过冰冷的皮肤传递过去。
“我在这里。”季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落在郁舟紧绷的神经上。
郁舟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他依旧没有看季昀,视线死死盯着前方的道路,下颌线绷得像要碎裂。车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沉水香冰冷的气息。
车子终于滑入鹤望兰庭幽深的车道,停在主宅门前。引擎熄灭,车内陡然陷入一片昏暗的寂静。只有庭院地灯的微弱光芒透过车窗,勾勒出两人模糊的轮廓。
郁舟熄了火,身体却依旧僵在驾驶座上,如同紧绷的弓弦。黑暗中,攥着季昀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执着。
季昀侧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下,他清晰地看到郁舟紧绷的下颌线,看到他紧抿的薄唇和那双在阴影中依旧闪烁着不安与占有风暴的眼睛。那只紧握住他手腕的手,冰冷而颤抖。
季昀抬起那只自由的手,指尖带着温热和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抚上郁舟紧绷僵硬的侧脸。指腹缓慢地、带着安抚的韵律,描摹过他冷硬的颧骨线条,感受到肌肤下肌肉剧烈的跳动。
郁舟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烫到般,下意识地想避开那只手,却被季昀另一只手腕上的禁锢牵扯着无法后退。
季昀没有再给他逃避的空间。他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郁舟冰冷的耳廓。黑暗中,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每一个字都如同楔子般凿进郁舟混乱的心防:
“想发疯就发疯。”
郁舟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攥着季昀手腕的力道骤然失控般加重!
季昀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的指尖依旧温柔地停留在郁舟紧绷的脸颊上,声音却带着一种更深的、近乎蛊惑的安抚:
“但你的锚点,”他微微停顿,让这两个字在沉寂的空气中砸下重量,“在我这里。”
郁舟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一尊瞬间凝固的石像。黑暗中,那双翻涌着血色风暴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季昀近在咫尺的、平静的脸。
攥着季昀手腕的力道,在那死寂般的僵持中,如同被骤然抽空了所有力量,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冰冷的指节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垂落在真皮座椅上。黑暗中,响起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粗重的喘息。郁舟猛地闭上眼睛,将额头重重抵在了冰冷的方向盘上,宽阔的肩背难以抑制地剧烈起伏起来。
季昀收回抚在他脸上的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终于获得自由、留下一圈明显红痕的手腕。他看着黑暗中那个蜷缩在方向盘上、卸下所有强硬铠甲、只剩下脆弱颤抖的背影。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伸出手,这一次,主动地、稳稳地,覆盖住了郁舟那只无力垂落在座椅上的、冰冷的手背。
掌心温热,坚定地包裹住那份冰冷的震颤。
许久,黑暗中传来郁舟嘶哑破碎、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声音,带着一种溺水者抓到浮木般的确认:
“……我的?”
季昀的手指收拢,更紧地握住那只冰冷的手。
“嗯。”一个极其简短,却重逾千钧的回应。
车厢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以及黑暗中两人交织的、渐渐趋于平缓的呼吸声。那只被季昀紧紧包裹住的手,冰冷的指尖终于不再颤抖,一点点汲取着掌心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