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月的鞋底碾过青石板缝里的青苔时,湿滑的苔藓在布鞋底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夜露顺着她后颈滑下,像一滴未落的泪,凉意渗进肌肤,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
她贴着典籍阁朱红的廊柱屏息,腰间锦囊里的残页被体温焐得发烫——那是昨夜从禁宫最深处的典籍室顺来的,边角的朱砂字像团火,烧得她掌心发痒,指尖触处,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窜过,灼得她指腹微微抽搐。
“公主?”巡夜宦官的灯笼光突然扫过来,昏黄的光晕在廊柱上拉出扭曲的影,灯笼纸被风鼓动,发出“噗噗”的轻响。
李明月喉间一紧,本能地要躲,却想起自己换了身青衫,发间的金步摇也收进了袖中。
她垂眸盯着自己沾了草屑的鞋尖,学小太监的调子咳嗽两声:“值夜呢,王公公?”
灯笼光在她脸上晃了晃,巡夜宦官嘟囔着“面生”,却到底没多问。
她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膜上“咚咚”撞击,像鼓点般压过夜虫的低鸣,直到那木屐声远去,碾碎落叶的“咔嚓”声彻底消散在回廊尽头。
李明月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摸出藏在袖中的鎏金钥匙——那是她趁皇后晨起梳妆时,从妆匣底偷来的,此刻正随着心跳在掌心刻出红印,金属的冰凉与皮肤的灼热交织,像某种隐秘的誓约在指尖燃烧。
典籍阁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霉味混着墨香涌出来,那气味浓得几乎凝成实体,像陈年的蛛网拂过鼻尖,带着纸页腐朽的微腥与松烟墨的沉郁。
李明月反手锁门,借着月光摸到第三排书架,指尖在书脊上快速游走。
“《天命辑要》……《劫数通鉴》……”当指尖触到《逆鳞命录》褪色的绢封时,她的呼吸突然顿住——正是残页上“逆鳞”“轮回”的出处。
绢面粗糙泛毛,像枯叶的脉络,触感却莫名温热,仿佛书页下藏着一颗跳动的心。
烛火点燃的瞬间,泛黄的纸页被映得透亮,烛芯“噼啪”炸响,火星溅在书页边缘,李明月手忙脚乱去扑,指尖触到纸面,竟觉一丝温热,仿佛那墨迹真的被血浸透,正缓缓渗出。
她指尖随着字迹发抖:“逆鳞者,情海倒灌之象也。
七情灼心,六欲成枷,非邪非恶,唯因执念过深……反噬之力,实为护道之火。”
“原来……”她喉咙发紧,眼前浮现出林渊昨夜咳血的脸,那血珠落在青石地上的声音,像雨滴砸在瓦片上,清脆又刺心,“他不是堕落……是被逼着用命护我们。”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青鸾楼暗室里,苏媚正将最后一卷密报拍在檀木桌上。
木桌震颤,烛火猛地一跳,墙上狐影扭曲如舞。
她指尖缠着的银线突然绷直,勾落了鬓边的珠花——那是用千年冰蚕丝特制的情报网,每根线都连着江湖各道的暗桩。
“玉无瑕,白眉老祖……”她捻起密报上的朱砂印,狐尾在身后不安地扫过地面,绒毛摩擦木地板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宗门大会前夜传信,难怪上次比试时她的追魂剑偏了三寸。”烛火映得她眼尾的红痣发亮,忽然低笑出声:“想借天罚之手除掉阿渊?
当我青鸾楼的耳目是摆设?”
暗室的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像有无数细小的手在轻轻拍打,苏媚突然顿住。
她抬头望向虚空,指尖轻轻抚过心口——那里有团若隐若现的桃花印记,和林渊身上的一模一样。
那印记微微发烫,像一颗藏在皮下的火种,随她呼吸明灭。
“姐妹们……”她对着空气低语,狐尾尖泛起淡青色的妖光,光晕流转,空气中浮起一丝极淡的桃香,“该醒了。”
柳诗诗是在竹屋里哭出声的。
她原本只是捧着林渊送的琉璃簪子发呆,可当指尖触到簪尾刻的“诗”字时,太阳穴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
那痛感尖锐而短暂,像一根细针刺入脑海,瞬间牵动整片神经。
“疼……”她蜷在竹席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竹枕,眼前闪过碎片般的画面:
箭羽破空的声音,“嗖——”的一声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呼啸。
林渊突然扑过来,后背绽开的血花比她腰间的桃花绣还要红。
“阿渊?”她带着哭腔喊,可画面里的少年只是笑着,把她塞进稻草堆:“诗诗别怕,这箭……不疼的。”
“骗人!”柳诗诗抓着琉璃簪子坐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竹席上,水珠溅开的“嗒嗒”声,像雨打芭蕉,“你明明疼得发抖,手都在抖……我怎么会忘了?”她忽然想起什么,踉跄着跑到墙角的木箱前,翻出压在最底下的帕子——上面有块褐色的痕迹,是当年擦他伤口时蹭的血。
布面粗糙,那血迹早已干涸,却仍散发出一丝极淡的铁锈味,钻入鼻腔。
同一时刻,楚灵儿的机关房里传来“咔嗒”一声。
她趴在青铜机关仪前,鼻尖沾着铜锈,金属的冷腥味混着机油的微臭,萦绕在呼吸之间,终于将最后一片记忆残片嵌入卡槽。
水晶屏上的光影开始流动:
很大的雪。
雪花无声飘落,落在冰面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像天地在低语。
林渊跪在冰面上,周身缠着黑色的锁链。
他对面站着五个模糊的身影,其中一个举着剑:“你这逆鳞命格,留不得!”
“求你们……”林渊的声音带着血沫,那声音沙哑破碎,像风中残烛,却仍固执地燃烧,“这一世我护她们周全,下一世……下一世我自毁轮回。”
“阿渊!”楚灵儿扑到机关仪前,水晶屏上的林渊突然转头,目光穿透千年时光,直刺进她心里。
她这才发现,每个轮回里他的眼睛都是一样的——像浸在晨雾里的桃花,明明疼得要碎了,还在笑着说“我没事”。
“原来我们……一直在误会他。”楚灵儿抹了把脸,才发现指尖全是泪。
泪水滑过脸颊,留下冰凉的痕迹,滴在机关仪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她抓起桌上的机关鸟,对着窗外吹了声口哨——那是和姐妹们约好的信号,尾羽的桃花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当李明月撞开典籍阁的门时,正看见苏媚的狐车停在檐下,柳诗诗攥着带血的帕子扑过来,楚灵儿的机关鸟正绕着她头顶转圈。
远处的晨雾里,幻世蝶影的翅膀闪着星芒,半透明的身影浮在她们中间:“记忆封印的锁,是你们自己上的。”
“因为怕他疼?”李明月突然懂了。
她望着姐妹们泛红的眼眶,想起自己曾故意忘记林渊替她挡刺客时的血,苏媚曾刻意忽略他替她抗妖毒时的苍白,柳诗诗曾骗自己那支箭是射到了树上,楚灵儿曾把记忆残片锁进机关仪……
“所以要解开封印,得先承认……”苏媚的声音有些哑,“我们舍不得他疼。”
五双手交叠在一起,掌心的桃花印记同时亮起来。
柳诗诗的帕子飘到空中,楚灵儿的机关鸟展开翅膀,苏媚的狐尾泛起青光,李明月的残页腾起金焰,幻世蝶影的鳞粉落进她们交握的手心里。
“情丝共鸣——启。”
光雨落下来的时候,李明月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她看见林渊在第一世为她们挡下的刀,第二世替她们受的罚,第三世……每一世他都站在她们和危险之间,像株被风雪压弯却始终不倒的桃树。
“原来你从来没害过我们。”李明月对着虚空说,声音里带着笑又带着哭,“是我们太笨,把你的命当草芥。”
幻世蝶影的翅膀轻轻扇动,光雨里浮出一行字:“心结已解,第六世轮回,启。”
“这一次。”李明月握紧姐妹们的手,指节发白,“我们站在你前面。”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炸响一声惊雷。
那雷不似寻常,带着撕裂虚空的锐响,震得典籍阁的铜铃乱颤,铃声尖锐刺耳,像无数把刀在刮擦耳膜。
李明月抬头望向窗外,晨雾里隐约有紫黑色的云团翻涌,像条择人而噬的恶龙。
同一时间,百里外的废弃古寺里,林渊正扶着断墙咳血。
他胸口的桃花印记比昨夜更艳,几乎要渗出血来。
殿外的老钟被雷声震得摇晃,余音撞在他耳膜上,像极了李明月说“等我”时的语气。
“她们……”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望着窗外翻涌的雷云,突然笑了,“好像醒了。”
风卷着碎叶扑进破窗,林渊的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摸出怀里的蜜饯核——是李明月塞给他的那颗,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
“那就……再信我一次。”他对着虚空低语,掌心的桃花印记突然绽放出刺目的光,将整座古寺映得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