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的喉结动了动,咽下喉间翻涌的苦涩。
幻境里的楚灵儿穿着石榴裙,裙摆如晚霞般铺展在脚下,发间的珊瑚珠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晃,折射出一点温润的红光,和上个月他在桃花树下见到的那个小丫头分毫不差——连她耳后那颗小小的朱砂痣,都清晰如昨。
她指尖叩着檀木机关盒,盒盖上他亲手刻的并蒂莲还泛着新漆的光泽,那漆香混着雨后泥土的湿气,在风中若隐若现——那是他熬了三个夜,趁她偷溜去后山抓兔子时偷偷刻的,本打算等她生辰那天,在她掀翻他的药罐、扯乱他的书简后,再变戏法似的掏出来。
“林渊哥哥,猜猜这里面是什么?”她的声音甜得像蜜饯,舌尖轻卷,尾音上扬,可林渊却注意到她眼尾的弧度比平时生硬半分,像被风干的花瓣,少了那份鲜活的灵气,“是你的心哦。”
识海里那道清清脆脆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带着点发颤的尾音:“阿渊,别信她手里的盒子……”
是楚灵儿的真实意识!
林渊瞳孔微缩,额角一缕青筋微微跳动,指节不自觉地蜷紧,掌心渗出微汗。
他见过太多次她使坏时的狡黠——偷换他的药引会先咬着嘴唇憋笑,唇瓣被咬得泛白;往他茶里撒花椒粉前会故意把茶盏推得离他近些,指尖还残留着偷笑的温度;连上次在演武场用机关鸟啄他发冠,翅膀扑棱的节奏都带着藏不住的雀跃,像春日枝头乱跳的雀儿。
可此刻这具幻象的笑,甜得太完美,像被人捏着线的提偶,连呼吸的起伏都一模一样,却少了那丝藏不住的、属于活人的微颤。
“你不是她。”林渊往前走了半步,靴底碾碎一片金粉,细碎的声响如沙粒摩擦耳膜,幻世蝶影的金粉在空中划出微弱的光痕,像流星坠落前的余烬,“你是风无痕的傀儡。”
“嗤——”
幻影林渊的声音从黑雾里渗出来,黏稠如血,带着金属刮擦的刺耳质感。
这次他没再化作青灰影子,而是直接站在了楚灵儿幻象身后。
那张和林渊一模一样的脸上挂着讥讽,眼尾却泛着不正常的青黑,像被墨汁浸染的宣纸,瞳孔深处翻涌着暗红的血丝。
“她要是真心待你,会把你送的同心结拿去换糖葫芦?
会在你替她挡下玄冰掌时躲在树后数花瓣?
会在你熬夜替她修补机关兽时,转头就把你新写的功法心得当引火纸?”
林渊的呼吸顿住,胸口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喉间泛起铁锈味。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片段突然涌上来——上个月他在药庐熬治她寒毒的药,药香混着苦涩在鼻尖萦绕,转头发现药罐里漂着半块糖葫芦渣,甜腻的红汁在药汤中晕开,像一滴凝固的血;前几日他替她接下长老的训斥,一回头看见她蹲在廊下数桃花瓣,指尖沾着露水,数到第二十七片时抬头冲他笑:“阿渊,你说我要是数到一百,你是不是就能陪我去抓萤火虫?”——那笑容明媚,却让他心头一紧;还有昨夜,他在案前整理新悟的剑诀,墨香未干,她抱着坏了腿的机关兔撞开门,发间沾着草屑,带着山野的湿气,眼巴巴地望着他:“阿渊阿渊,你帮我修修它嘛,我保证不碰你的纸!”可等他修好机关兔抬头,案角的纸堆已经少了小半,最上面那张还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旁边写着“阿渊是大木头”,墨迹未干,笔锋里透着孩子气的得意。
“你看,”幻影林渊的指尖划过楚灵儿幻象的发梢,发丝如蛛网般缠绕在他指尖,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她连骗你都骗得这么敷衍。”
楚灵儿幻象突然笑出声,这次是真真切切的清灵,像山涧落石击碎冰面,带着久违的鲜活,“阿渊哥哥,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她踮脚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呼吸带着蜜枣的甜香,“你要是敢忘了我,我就让你天天做噩梦。”
林渊的心脏猛跳,像被雷击中,耳膜嗡鸣。
这是三年前的冬夜,他替她挡住偷袭的玄蛇,重伤昏迷三天。
醒过来时她正趴在他床头啃蜜枣,指尖沾着糖渍,见他睁眼就把枣核往他被子里一塞,冰凉的指尖蹭过他的腰侧,“阿渊哥哥,你要是再敢睡这么久,我就……我就把你种在药园里当人参养!”他当时疼得直抽气,她却突然红了眼眶,声音发颤:“你要是敢忘了我,我就让你天天做噩梦。”
“你是她。”林渊伸手,指尖悬在她发间珊瑚珠上方,珠子微微发烫,像她藏在袖口焐了半天才塞给他的温度,“你不是傀儡,是心魇用她的恐惧捏出来的。”
幻世蝶影的金粉突然在两人之间凝成细流,如星河倾泻,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叹息:“她的心结是‘被忽视’。”
林渊的指尖轻轻落在珊瑚珠上。
那珠子还是温的,像她每次偷藏蜜枣时,藏在袖口里焐了半天才塞给他的温度。
“你是不是觉得,”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了檐角的雀儿,指尖微微发颤,“我太忙了,没时间陪你?”
楚灵儿幻象的笑容僵住。
她眼尾的弧度终于有了裂痕,珊瑚珠在她发间晃得急了些,发出细碎的“叮”声,像风铃轻响。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怕忘记你。”林渊从怀里摸出枚羊脂玉佩,玉质被岁月磨得温润,触手生温,刻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那是他第五次轮回时,还是个小乞儿的楚灵儿用捡来的碎玉刻的,塞给他时手心还沾着血,指尖划过他掌心,留下一道温热的痕迹。
幻境里的风突然变了方向,带着金粉的微光卷起一片桃花,花瓣擦过脸颊,凉得像泪。
黑雾开始翻涌,楚灵儿幻象的指尖深深掐进机关盒的木纹里,指节发白,木屑刺入皮肤,渗出细小的血珠,“你骗人!
你总说要替我治寒毒,要教我练剑,要帮我修机关……可你上次说陪我去抓萤火虫,最后却在药庐守了整夜的冰魄草!”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三年前那个趴在他床头的小丫头重叠,颤抖得像风中的烛火,“你根本不记得,我怕黑……”
林渊的眼眶发热,喉间哽咽,像被什么堵住。
他想起半月前的雨夜,雷声炸响,她缩在他的披风里,布料摩擦发出窸窣声,攥着他的衣袖小声说“阿渊,我怕雷”,可第二日却叉着腰说:“我才不是怕!
我是怕雷把你的药庐劈了!”想起她总在他练剑时捣乱,却会在他受伤时偷偷往他药里加蜜,甜味盖住苦涩;想起她把他的功法心得当引火纸,却在灰烬里捡出半张残页,用金线绣了个剑穗挂在他床头,针脚歪斜,却闪着微光。
“我记得。”他举起玉佩,玉面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你怕黑,所以我在你床头挂了鱼灯;你怕冷,所以我把药炉搬到你房里;你怕我忘记你,所以每次捣乱都要在我东西上留个记号。”他往前一步,几乎要贴上她的额头,呼吸交错,“你捉弄我,是因为你怕我眼里只有别人,没有你。”
楚灵儿幻象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她手里的机关盒“啪”地掉在地上,盒盖弹开,里面滚出一堆零碎——半块糖葫芦渣黏在木盒内壁,被揉皱的萤火虫纸灯还带着蜡油的气味,用草茎编的小剑早已干枯,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正是被她当引火纸的功法心得残页,背面用歪扭的字迹写着:“阿渊哥哥的剑,要配最亮的剑穗。”墨迹晕染,像未干的泪。
“灵儿。”林渊蹲下身,指尖拂过那页纸,触感粗糙,带着火燎的焦边,“我从来没忘记过你。”
黑雾里传来刺耳的撕裂声,像布帛被生生扯断。
幻影林渊的脸扭曲成青灰色,他扑过来要抓林渊的后颈,却被一团金粉缠住手腕,金粉灼烧般发出“滋滋”轻响。
楚灵儿幻象的身体开始透明,露出后面被黑雾裹住的真实魂魄——她穿着月白中衣,发间珊瑚珠歪在耳后,正咬着嘴唇掉眼泪,咸涩的泪珠砸在林渊掌心,温热;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蜜枣,糖渍黏在指缝,甜香扑鼻。
“阿渊……”她的声音带着鼻音,像小时候躲在树后偷哭,“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林渊伸手接住她的魂魄,掌心的温度透过黑雾渗进去,像阳光穿透寒冰,“我知道。”
幻世蝶影的金粉突然如暴雨倾盆,砸在肩头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春雨落瓦。
林渊看见那些缠绕在楚灵儿魂魄上的墨色锁链寸寸断裂,发出清脆的“咔”响,识海里传来清越的凤鸣:“第五道心锁解开,心魔剥离完成。”
幻境开始崩塌。
桃花瓣混着黑雾簌簌落下,李明月和柳诗诗的幻象已经消失,只剩下真实的她们站在幻境边缘——李明月攥着他的衣袖,指尖冰凉;柳诗诗举着他的外衣,眼里都带着担忧,呼吸急促。
林渊抱着楚灵儿的魂魄转身,却看见幻影林渊站在崩塌的幻境中心,嘴角咧到耳根,笑声如夜枭啼鸣。
“你以为你赢了?”他的声音像刮过瓦砾的风,带着金属的锈味,“你以为剥离了心魔,就能摆脱我?”他的身体开始融化,黑色雾气裹着他的轮廓,像墨汁滴入清水,“你忘了吗?
你的每一次心动,每一次心软,都在养肥我……”
林渊的瞳孔骤缩,指尖发麻。
他看见幻影林渊的雾气里,隐约透出一柄黑色的剑——和他的情丝剑一模一样,却泛着妖异的红光,剑身嗡鸣,像在呼应他的心跳。
“阿渊!”楚灵儿的魂魄突然攥紧他的衣襟,指尖刺入布料,“小心!”
幻境的最后一片金粉消散时,林渊听见幻影林渊的笑声穿透识海:“你以为你逃得掉?
你已经是我了……”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贴上了他的后颈。
凉得像冰,却带着和他一模一样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