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裂痕

凌晨一点四十五分，画室窗户漏进来的路灯光被雨水切成碎片，落在地板上像打翻的星星糖。林溪然推开厚重的防火门时，帆布鞋踩过积水的声音在空旷楼道里格外清晰。她没开灯，借着窗外的光走到中央画架前——那幅未完成的双子座星空图上，两颗星星之间的连接线还是铅笔打的草稿。

帆布包从肩头滑到地板上，发出闷响。七个牛皮纸信封从包里滚出来，在地上排成月牙形，丝带颜色从绯红到靛蓝，像道褪色的彩虹。林溪然蹲下去捡2018年那个绿色信封时，手指在封口处停顿了三秒。餐厅里苏墨宇说的话还在耳朵里打转，混合着海浪声和烟花炸开的闷响。

"你从来都只会用沉默解决问题。"她对着空荡的画室低声说，指尖无意识摩挲颈间的银质书签。七年了，这个动作早就成了习惯——紧张时，思考时，还有每次画不出星星的弧度时。

画室中央的旧木箱当茶几用了五年，林溪然把信封按年份排开，2016到2022，正好绕木箱一周。最旧的那个红信封边角已经卷边，丝带也快散了。她记得七年前把信塞进宿管阿姨手里时，也是这样系的蝴蝶结，当时还担心会不会太稚气。

雨突然变大，砸在天窗上噼啪作响。林溪然拆开2016年的信，泛黄的信纸边缘有圈淡褐色的水渍，苏墨宇说那天纽约下着小雨，他在公寓楼的消防通道里写这封信，冷风从铁栏杆缝钻进来，钢笔水都冻得快写不出字。

"今天路过时代广场，电子屏闪过梵高的星空，突然想起你说过，好的画作应该会呼吸。"她轻声念着，指尖抚过纸面，那里有处反复修改的痕迹，能看出原本写的是"我爱你"，后来改成了"我很想你"。

第七封信是钴蓝色丝带，今年6月21号的日期。林溪然拆开时特别小心，害怕弄坏那个精致的火漆印——上面是她设计的星星LOGO，七年前只在速写本最后一页画过一次。

信纸很短，只有一句话："明天下午三点，星辰美术馆有场特别的画展，我知道你会来。"

林溪然的呼吸突然停了。昨天她确实去了星辰美术馆，是夏语硬拉着去的，说新锐建筑师苏墨宇的设计展很特别。她在那个用玻璃和光影搭建的"星空房间"里站了整整一小时，直到闭馆音乐响起才发现手机上二十八个未接来电，全是陌生号码。

"原来如此。"她把信纸对折又打开，突然注意到信封底部有点鼓起。撕开信封内层，一张淡黄色的单据掉了出来——画廊的付款凭证，日期是2018年4月17号，金额五万六千元，收款人是法律援助中心。

林溪然的手指开始发抖。她记得这个日期，那天她刚收到法院传票，说她的《城市微光》系列抄袭了一位知名插画师的作品。当时她银行卡里只有三千块，连律师费的零头都不够。后来事情突然出现转机，有位匿名律师联系她，帮她收集证据，最后对方自愿撤诉，还赔了她两万块精神损失费。

"不是法律援助，是你。"她抓起那个绿色信封，2018年的，拆开倒出信纸，果然又掉出张一模一样的单据，日期是她那次住院的时间。林溪然盯着单据上的字迹，突然想起苏墨宇写"我们"这个词时，"们"字右边总是多写一撇。

画室的门突然发出咔嗒声，林溪然吓得跳起来，手里的单据散落在地。雨点被风卷着从半开的门缝吹进来，落在2019年那封信的墨迹上，晕开一片深蓝色的云。

苏墨宇站在门口，头发往下滴水，黑色风衣的肩膀湿透了，看起来像刚从海里捞出来。他手里还捏着那把黑色长伞，伞尖在地板上积了个小小的水洼。

"打了你二十个电话。"他的声音很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吓人，"夏语说你可能在这里。"

林溪然弯腰去捡单据，手指却被他踩住。苏墨宇的皮鞋底沾着泥，在米白色的纸上印出个深色脚印。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猛地抽回手，单据被撕下一角，正好是收款人的名字。

苏墨宇没说话，只是看着墙上的《坠落星辰》原稿。那幅画装在玻璃相框里，右下方有道细微的裂缝，是那年被网暴最严重时，她气得砸了画框留下的。

"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挣扎很好玩吗？"林溪然抓起桌上的颜料盘，钴蓝色的颜料差点泼到他身上，"七年前一声不吭就消失，七年后偷偷摸摸当救世主？"

"不是偷偷摸摸。"苏墨宇终于开口，伸手想碰她的胳膊，"当时我..."

"别碰我！"林溪然甩开他的手，颜料盘哐当一声砸在画架上，蓝色染料溅在未完成的双子座画上，正好在两颗星星中间撕裂开一道深蓝色的裂痕。

苏墨宇的脸色瞬间白了。他盯着那道裂痕，喉结上下滚动着，突然弯腰去擦，却把颜料蹭得更花。林溪然看着自己七个月的心血被毁成这样，突然笑出声来："你看，我们之间总是这样。靠近就只会互相伤害。"

"溪然，听我解释。"苏墨宇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心滚烫，用力得让她觉得骨头都快碎了，"当时我爸刚做完二次手术，公司那边又..."

"又是你的苦衷。"林溪然挣不开，干脆狠狠咬在他手背上，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苏墨宇，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要的不是你的钱，不是你的帮助，是你他妈的站出来说一句话！"

苏墨宇手背的血珠滴在2018年的信纸上，晕开像朵诡异的红玫瑰。他看着那些散落一地的单据，突然蹲下去一张张捡起来，手指抖得厉害。

"我怕你觉得我在可怜你。"他的声音闷在膝盖里，"那个律师说你拒绝所有帮助，说苏墨宇这个名字现在只会让你恶心..."

"谁告诉你的？"林溪然的心猛地沉下去，"顾晓曼？还是..."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苏墨宇突然从钱包里抽出张照片。照片有点褪色了，上面是个笑容灿烂的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画廊门口，手里举着幅《城市微光》的复刻画。

"这是当年帮你处理抄袭案的律师助理。"苏墨宇的声音很轻，"她说每次提起我，你眼睛都红得像要吃人。"

林溪然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个女孩她见过，在法律援助中心门口擦肩而过，当时对方还笑着夸她的帆布包好看。她想起那天收到的匿名邮件，附件里是对方抄袭的证据链，邮件末尾写着："别放弃，你的星星能照亮很多人。"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她抓过照片撕碎，纸屑和画稿上的蓝色颜料混在一起，"偷偷摸摸地看我笑话？"

"我没有！"苏墨宇突然站起来，眼睛红得吓人，"我每年生日都在给你写信！我在纽约的工作室墙上贴满了你的画！我..."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林溪然的帆布包在地上震动着，屏幕亮起显示"顾晓曼"三个字。苏墨宇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像是吞了只苍蝇。

"你的新锐编辑朋友。"他冷笑一声，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她帮你联系的那个出版社，是我投资的。"

林溪然感觉全身的血都凉了。她想起顾晓曼上个月突然给她争取到的出版合同，想起书封设计上那个熟悉的星星图案，想起印刷时对方无条件同意她修改十七版的要求。

"原来都是你。"她后退一步，撞到后面的画架，发出刺耳的声响，"我还以为自己终于靠实力..."

"你有实力！"苏墨宇上前一步想抱住她，"那些奖，那些读者的喜欢，都是真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林溪然用尽全力推开他，苏墨宇踉跄着撞到窗台，七年前送她的木质颜料盒掉下来，里面的画笔撒了一地，"只是觉得我离了你就活不了？"

苏墨宇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画室的天窗突然漏进一道闪电，照亮他眼角的皱纹和胡茬，看起来比餐厅时老了十岁。林溪然突然想起大学时，他为了帮她买限量版颜料，在美术用品店排了整整一夜队，第二天早餐都没吃就赶去上课，眼下也是这样的青黑色。

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只剩下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玻璃。林溪然蹲下去捡散落的画笔，指尖碰到支樱花牌HB铅笔——这是苏墨宇当年最喜欢用的型号，他说这个牌子的铅芯画星星特别亮。

"你走吧。"她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把铅笔插进笔筒最深处，"我累了。"

苏墨宇僵在原地，雨水顺着风衣下摆滴成小水洼。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单据，一张张叠好放进信封。林溪然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发现他无名指上那个银戒的内侧有圈很深的压痕——像常年戴着摘不下来的样子。

画室门合上时轻轻响了一声，和七年前他宿舍房门锁上的声音一模一样。林溪然坐在地板上，直到听见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才抬起头。墙上的《坠落星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道裂痕此刻像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把散落的画稿收拢时，有张不是她的纸飘了出来。A4大小的设计图，用铅笔画的女装款式，领口处有七个星芒组成的项链设计，右下角有两个模糊的缩写字母：CY。

林溪然的心脏突然抽紧了。这个设计她见过，上个月时尚杂志封面模特戴的限量款项链，据说设计师是位定居纽约的华裔才女，姓陈。

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照亮设计图背面的铅笔字迹。很小很秀气的字，写着："墨宇说这个星星项链，要送给最懂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