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阳光穿过画室朝南的大窗,被纱窗滤成斑驳的光斑,落在散落一地的画纸上。空气中松节油的味道混着潮湿的水汽,有种让人窒息的黏稠感。林溪然坐在地板中央,背靠着冰冷的铁制画架,眼睛盯着那张从苏墨宇口袋里掉出来的设计图。
七个小时了。从凌晨两点苏墨宇摔门离开,到现在太阳爬到头顶,她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动过。牛仔裤皱成一团,膝盖上还沾着昨晚洒的钴蓝颜料,像块怎么也擦不掉的淤青。手机屏幕亮了又暗,夏语发来的微信在通知栏堆成小山,最后一条是半小时前的:"再不回信息我报警了。"
林溪然把手机丢到一边,重新拿起那张A4纸。设计图上的星芒项链在阳光下泛着铅灰色的光泽,七个尖角都画得异常仔细,连最细小的反光都用虚线标了出来。她记得昨晚看到背面那行字时,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她差点喘不过气——"墨宇说这个星星项链,要送给最懂他的人。"
最懂他的人。林溪然嘴角扯出个自嘲的笑,指甲无意识地刮着纸面。七年,整整七年,她从那个连牵手都会脸红的小姑娘,变成了现在这个画里画外都带着刺的插画师。苏墨宇凭什么觉得,七年后还会有人傻到站在原地等他?
手指突然顿住。
设计图的边缘比普通A4纸要厚一些,沿折痕摸过去,能感觉到里面夹着东西的轮廓。林溪然坐直身子,从美术工具箱里翻出把美工刀,刀刃划开纸边时发出轻微的嘶响。里面掉出来的不是一张,而是一沓折叠整齐的报纸和杂志剪报。
最上面那张是2017年的校报,右上角的日期已经泛黄。林溪然的目光像被钉住一样,死死盯着那张伴随她度过最难熬时期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色连衣裙,站在《城市微光》系列画作前,笑得一脸傻气。当时刚打赢抄袭官司,记者说她是"用画笔抵抗黑夜的女孩"。现在看来,那笑容里的窘迫和强撑,简直可笑得刺眼。
她手指发抖地翻看下一张。2018年的艺术月刊,她的《星空坠落》系列专访。2019年的画廊开幕邀请函,上面有她从没见过的、用铅笔写的备注:"今天她穿了米色风衣,比画里更瘦。"2020年的在线艺术展报道,记者拍到她在工作台前熬夜的侧影,照片旁边被人用红笔圈出——"黑眼圈又重了,记得提醒助理准备护眼茶。"
一直翻到最新的那页,上个月的《艺术视野》专访。"治愈系插画师林溪然"的标题旁边,有人用极轻的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星辰工作室收藏No.37"。林溪然猛地合上杂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星辰工作室。苏墨宇的工作室。
这些年她每一次画展、每一篇报道、甚至连学校论坛那个没人看的毕业创作展帖子,都被他细心地剪下来,一笔一画地做了标注。林溪然想起那些匿名的鼓励邮件,想起出版社无条件的包容,想起抄袭案时突然出现的关键证据,所有她以为是运气的事情,背后原来都站着同一个人。
"砰"的一声,画室门被人用力推开。夏语拎着奶茶和三明治冲进来,看到满地狼藉时愣在原地:"溪然?你一夜没睡?"
林溪然没吭声,只是把剪报往身后藏了藏。这个动作让夏语的脸色瞬间变了,她扔下东西冲过来:"他来过了?苏墨宇那个混蛋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没有。"林溪然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夏语,这些年..."
话没说完,夏语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跃的"顾晓曼"三个字让空气瞬间凝固。夏语手忙脚乱地想挂断,林溪然却按住了她的手腕,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林溪然的指尖冰凉,带着颜料的触感。
"接吧。"林溪然松开手,声音平静得吓人,"让她解释解释,为什么明知苏墨宇是出版社投资人,还要骗我说这是对新人的扶持。"
夏语咬着嘴唇没动,手机铃声在画室里固执地响着,像某种审判的号角。最终她还是按下了拒接键,蹲下来握住林溪然的手:"溪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
"什么时候知道的?"林溪然打断她。
"...毕业那年。"夏语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毕业礼前一天晚上,我去图书馆还书,看见他在美术楼下的樱花树旁站着。那天下着小雨,他全身都湿了,怀里抱着个盒子,从下午六点等到九点多教学楼熄灯..."
林溪然的心猛地一沉。2016年6月23号,那个改变她一生的夜晚。她在画室等到十一点,直到苏墨宇的室友送来那个银质书签,说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们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他为什么不上去?"林溪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我不知道。"夏语摇头,眼眶红了,"保安赶他的时候,我听见他说了句'等不到了'。后来我托人打听,只知道他家里出了事,第二天一早就飞纽约了..."
奶茶杯从林溪然手里滑落,棕色的液体在地板上漫开,浸湿了2019年那张剪报。林溪然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冲向画室角落的旧铁柜。柜子最底层的收纳盒里,锁着她整个青春,那本从大二开始写的日记。
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刺耳的转动声。日记被翻到2016年6月15日那一页,林溪然的手指死死按在右下角的涂鸦上——那是由七颗星星组成的特殊星轨,和苏墨宇设计图上的项链图案一模一样。下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墨宇说这是我们的守护星,永远不会分开。"
"啊——!"林溪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日记被狠狠摔在地上。七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就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可那些被小心藏在心底的记忆,连同那些从未说出口的爱恋与怨恨,此刻全都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夏语走过来想抱住她,却被林溪然挥手打开。颜料架在争执中被撞翻,钛白、淡黄、天蓝三种颜料劈头盖脸地泼在旁边的画框上,玻璃表面瞬间开满彩色的花。
"该死!"林溪然脱口而出,冲过去抢救那幅《坠落星辰》。这是她七年来唯一,幅保留的旧作,画框右下角有道裂痕,是当年被网暴最严重时,她自己砸的。
颜料顺着玻璃缝隙渗进去,林溪然手忙脚乱地拆开画框背板。就在这时,她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画框内侧的原木上,有人用美工刀歪歪扭扭地刻着四个字——"等我回来",下面是日期:2016.6.23。
林溪然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她认得这个字迹,大学时苏墨宇帮她在画板上写名字,"然"字的最后一捺总是故意拖得很长。这个日期,就是毕业礼前一天,那个她以为被全世界抛弃的夜晚。
原来他不是没有告别。原来他一直在这里,在她看得见的地方,刻下了这句她迟到七年才看见的承诺。
"这是..."夏语凑过来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他什么时候刻的?"
林溪然没回答。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张设计图上,突然想起什么,拿起设计图翻到背面。右下角那两个模糊的缩写字母"CY"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这个缩写她见过,就在上周顾晓曼送来的出版合同附件里——苏墨宇父亲公司首席设计师陈艳的名字缩写。
所以这不是苏墨宇要送给别人的项链。这是他请人为她设计的,用他们当年约定的守护星轨迹。
画室的挂钟突然敲响,下午三点了。林溪然慢慢站起身,阳光透过纱窗照在她脸上,在那些未干的泪痕上镀了层金边。她拿起手机,解锁,屏幕上还停留在和苏墨宇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信息是她昨天发的:"不用解释了,我们早就结束了。"
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三厘米的地方,林溪然的指甲掐进了掌心。七年时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足以让一个青涩少女变得面目全非。可为什么看到那句"等我回来"时,她的心还是像十七岁那个雨天一样,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窗外传来傍晚第一声蝉鸣,悠长而缠绵。林溪然盯着手机屏幕上苏墨宇的名字,指尖轻轻颤抖着,按下了拨号键。这一次,她没有挂断。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嘟嘟"声,一声,又一声,像是敲在心头的鼓点。林溪然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个樱花盛开的午后,图书馆窗边,苏墨宇低着头为她讲解星轨图,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你看,"他当时笑着说,手指划过图纸上的星星连线,"不管相隔多远,这些星星总会找到彼此的轨道。"
那时候的她,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