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米色地毯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柱。林溪然坐在书桌前，指尖捏着枚银色书签，七年前苏墨宇留下的唯一物件。书签边缘被摩挲得发亮，背面刻着的星座图案已经模糊不清。桌上散落着昨晚拼了半宿的樱花标本碎片，透明胶带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给破碎的记忆打了道补丁。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动的"苏墨宇"三个字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标本修复专家早上十点有空。"他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带着点沙哑，"我在画廊楼下等你。"
林溪然没回话，直接按了挂断键。她起身走到穿衣镜前，镜中的女人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那件樱花色衬衫穿在身上，衣角依然会习惯性地往裤子里塞，这个小动作还是当年苏墨宇教她的。
半小时后，画廊楼下的黑色轿车里。苏墨宇看着副驾驶座上的林溪然把装标本的木盒紧紧抱在怀里，指节泛白。车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他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气，让她想起大学时他总喜欢用的那款洗衣粉。
"手怎么样？"林溪然突然开口，目光落在他缠着纱布的左手上。
苏墨宇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没事，小伤。"
"医生说要换几次药？"
"..."苏墨宇踩刹车的动作顿了半秒，"三到四次。"
修复工作室藏在老城区的巷弄深处。推开门时风铃叮当作响，穿白大褂的老先生戴着老花镜，接过木盒时手指微微颤抖："这樱花标本至少七年了吧？保存得相当用心。"
林溪然的心猛地一跳，看向苏墨宇。他靠在门口，背对着晨光站在阴影里，喉结轻轻滚动。
工作室里弥漫着胶水和旧纸张的味道。老先生用镊子夹起最小的一片花瓣，放大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年轻人，当年要是直接夹在书里就好了，偏要用塑封真空保存..."他突然咳嗽起来，把放大镜递给林溪然，"你看这边缘的冰晶纹路，零下二十度急冻保存的吧？一般人可舍不得这么花钱。"
林溪然的指尖触到冰冷的玻璃台面，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夏天。苏墨宇总说要把最美好的东西用最特别的方式保存下来，当时她以为只是少年随口的浪漫。
"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林溪然的声音很轻，蚊子哼似的，但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格外清晰。
苏墨宇正在看墙上挂着的老照片，闻声转过身。阳光恰好照在他眼睛里，林溪然第一次发现他右眼瞳孔下有颗极小的痣。
"告诉你什么？"他的声音有点飘，"告诉我苏家破产了？告诉我连给你买樱花汽水的钱都要去工地搬砖挣？"
老先生识趣地去了里间。林溪然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比起被抛弃的七年，我宁愿知道真相！"
苏墨宇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铁锈味："真相？真相就是当年医生说我爸最多活三个月，要五十万手术费。我每天打三份工，白天送外卖晚上搬钢筋，周末还要去医院照顾他。你觉得那个时候的我，有资格站在你面前吗？"
林溪然后退半步，后腰抵住展示柜。玻璃柜里摆着各种干枯的植物标本，最上层那瓶蓝色绣球让她想起毕业舞会上，苏墨宇西装口袋里别着的就是这种花。
"所以你就把我丢在樱花树下？"她的声音发颤，"把我送你的生日贺卡扔进垃圾桶？"
苏墨宇的脸色瞬间白了。他上前一步，林溪然能闻到他领口淡淡的血腥味，混着消毒水的味道："我没有扔。"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那天我等了你三个小时，手里攥着戒指，贺卡被汗水浸得发皱..."
"那戒指呢？"林溪然打断他，盯着他空荡荡的手指。
苏墨宇没说话，突然扯开衬衫领口。林溪然倒抽口冷气，他左锁骨下方有道狰狞的疤痕，像条歪歪扭扭的蜈蚣，从胸前一直延伸到腋下。
"为了筹手术费，签了份协议。"他的手指划过疤痕，动作轻得像抚摸情人，"把我的肝右叶捐给了一个企业家的儿子，条件是他负担我爸所有治疗费用。"
老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修复好的标本："姑娘你看，这样能接受吗？"
林溪然没接标本盒，眼睛死死盯着苏墨宇的疤痕。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他胸口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那道疤痕在光线下泛着陈旧的银白色。
"疼吗？"她听见自己问，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苏墨宇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她以为骨头要碎了。他的掌心很烫，纱布边缘渗出点点红渍："你以为只有你疼？"他的鼻尖几乎碰到她额头，呼吸灼热，"我在ICU外面守着我爸的时候疼不疼？我躺在手术台上，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只有40%的时候疼不疼？我看到你画集里那个牵着别的男人手的插画时，你说我疼不疼？"
林溪然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疼，眼泪却突然掉不下来了。她想起自己画那幅《春日序曲》时，模特本是夏语的男朋友，却被读者误以为是自画像。
"那不是..."
"够了！"苏墨宇猛地甩开她的手，后退两步撞到展示架。玻璃瓶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其中一个正好砸在他脚边，蓝色绣球花瓣混着玻璃碎片撒了一地。
"修复费我会转账。"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西装外套，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住，背对着她说，"下午三点，医院老楼天台，我把剩下的故事告诉你。去不去，随你。"
工作室的风铃再次响起时，林溪然才发现老先生不知何时又回了里间。她捡起地上那片沾着苏墨宇血迹的纱布，上面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
下午两点五十，林溪然站在医院老楼电梯前。这里的墙壁斑驳，贴满泛黄的寻人启事。电梯门打开时，一股消毒水混合着中药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突然想起七年前陪发烧的苏墨宇来挂水，他也是这样靠在电梯角落，脸色苍白得像张纸。
天台门虚掩着，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林溪然推开门，看见苏墨宇正背对着她弯腰修晾衣绳。他脱下了西装外套，白衬衫湿了一大片，贴在后背上勾勒出紧实的肌肉线条。
苏墨宇转身时手里还捏着钳子，看见她明显愣了一下。天台栏杆上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病号服，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我爸恢复得不错，就是离不开人照顾。"他把钳子扔在旁边的铁桶里，发出哐当一声，"这里便宜，一个月租金才八百。"
林溪然走到栏杆边，楼下正好是住院部的后花园。几个穿着病号服的老人坐在凉亭里下棋，其中一个背影特别像苏墨宇父亲——七年前她见过一次，那个总是穿着熨帖西装的儒雅男人，现在却佝偻着背，头发白了大半。
"肝移植后并发症很多？"她轻声问。
"排异反应持续了五年。"苏墨宇点了根烟，打火机火苗在风里摇晃，"最严重的时候连续发烧四十天，医生下过三次病危通知。"
林溪然接过他递来的烟，夹在指尖没点燃。烟雾飘进眼睛，辣得她直流眼泪。她想起自己画《冬夜星辰》那组插画时，无论如何也画不好病房窗外的星空，原来是因为少了这样真实的绝望。
"那张贺卡背面的字迹..."
"去年才写上去的。"苏墨宇打断她，弹了弹烟灰，"鼓起勇气想去参加你的签售会，又怕你不肯见我。"
林溪然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那个展览？"
"猜的。"苏墨宇掐灭烟头，突然抓住她拿烟的手腕，把烟按在旁边的水泥台上，"别抽这个，你闻不惯烟味。"
他的指尖划过她的虎口，林溪然突然想起大学时她不小心被画刀划破手，苏墨宇就是这样抓着她的手腕往医务室跑。阳光穿过晾衣绳间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眼角的细纹，还有鬓角那几根不听话的白头发。
"那个企业家的儿子，后来怎么样了？"
苏墨宇转身背对她："死了，术后第二年。"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排异反应太严重，他家里人最后放弃治疗了。"
林溪然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她上前一步，手指轻轻触到他后颈的疤痕——那里有道细小的增生，是长期卧床留下的压疮痕迹。
苏墨宇的身体猛地一颤。他转过身，双手撑在栏杆上把她圈在中间，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瞳孔里的自己。林溪然的后背贴在冰凉的栏杆上，能感觉到楼下隐约传来的救护车鸣笛声。
"后悔吗？"她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苏墨宇没回答，只是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他的呼吸很烫，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每次想你的时候，就来这个天台。"他的手指划过她的眼角，像在擦掉并不存在的眼泪，"想象你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按时吃饭，画插画的时候是不是还会咬着铅笔发呆..."
林溪然的手指不自觉地揪住他的衬衫前襟。布料下的心跳很快，像要挣脱胸膛跳出来。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自己对着空白画纸哭了整整一夜，最后画出的却是星空，苏墨宇最喜欢的星空。
"苏墨宇..."
"嗯？"他的嘴唇擦过她的唇角，像羽毛轻轻扫过。
楼下突然传来护士的喊声："苏先生！你父亲情况不太好！"
苏墨宇猛地后退，衬衫被林溪然揪出两道深深的褶皱。他抓起外套就往楼梯间跑，跑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看她，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林溪然站在原地没动，手指还保持着抓衬衫的姿势。风卷起栏杆上的病号服，白色布料贴在脸上，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她低头看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苏墨宇衬衫的温度。
天色渐渐暗下来，住院部的灯光次第亮起。林溪然沿着晾衣绳慢慢走，手指拂过那些洗得发白的病号服。在最角落那件的口袋里，她摸到个硬硬的东西，是枚银戒指，内侧刻着"XRY"三个字母，正是她名字的缩写。
远处传来电梯到达的提示音。林溪然握紧戒指，向着楼梯间跑去。跑到门口时，正好和冲出来的苏墨宇撞了个满怀。
"我爸他..."苏墨宇的话没说完，目光落在她紧握的右手上。
林溪然摊开掌心，戒指在暮色里闪着微光。苏墨宇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眼角泛起细密的皱纹。
"本来想重新做个新的。"他抓住她的手，把戒指戴在她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设计师说旧戒指有包浆，戴着更舒服。"
林溪然的眼泪掉进他的衬衫领口，滚烫的。楼下护士站的广播突然响起，放着一首很旧的歌，正是七年前毕业舞会上放的那首。
"其实..."林溪然的声音被风搅碎，"那本画集里，男主角的眼睛都画着你的痣。"
苏墨宇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心跳如鼓："我知道。"他俯身吻她的手背，动作虔诚得像在朝圣，"每一页我都看过。"
远处城市的霓虹灯亮了，在栏杆上投下流动的光影。林溪然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傍晚，苏墨宇也是这样对着图书馆的窗户，说要把全世界的星光都摘下来送给她。
原来有些承诺，真的会迟到七年才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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