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笔下的重逢

苏墨宇的病房在走廊尽头，推开窗户能看到医院后院那棵老樱花树。林溪然收拾画具时，看见他正对着树影发呆，左手还缠着前天换药时换下的纱布。晨光透过玻璃在他侧脸切割出明暗纹路，胡茬青黑得像未干的墨，倒比七年前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多了几分烟火气。

"还疼吗？"画笔滚动在帆布包边缘，她弯腰去捡，后腰突然传来熟悉的刺痛——老毛病了，常年蜷着身子画画落下的。苏墨宇猛地转过身，右手下意识就想过来扶，半道却僵在半空。

林溪然直起身时正好撞见他缩回去的动作。空气里飘着碘伏和松节油混合的怪味道，她低头把画纸塞进包里："医生说你还得留院观察一周，别想着偷跑。"

"医嘱说可以适当活动。"苏墨宇的指尖在窗台边缘掐出月牙印，"更何况，你的工作室......我得亲自去看看才放心。"他说话时目光扫过她沾着颜料的帆布鞋，那是上周签售会被粉丝踩脏的，鞋头还留着片模糊的樱花渍。

工作室的门锁七年来没换过。苏墨宇站在门口看着钥匙转圈时，听见林溪然轻声说："总觉得或许有天你会回来。"金属撞击声突然停了，他手腕微颤，钥匙"咔嗒"落进锁孔。

玄关处挂着串风干的樱花标本，玻璃罩子积了层薄灰。苏墨宇的视线停在标本下方，七年前他送的那只银质书签正别在标本绳结上，书签下坠着张泛黄的便签纸，上面画着个简笔小人，穿着耷拉的衬衫领子，头顶冒着火气。

"还留着？"他伸手想碰，却被扑面而来的松节油味道呛得后退半步。画室中央支着崭新的亚麻画布，旁边散落着二十几张废弃的草稿，全都是图书馆窗边的场景，只是每个版本的男主角面部都被涂抹得模糊不清。

林溪然把保温桶放在画架旁的旧书桌上，那是当年从学校二手市场淘来的榆木桌，桌面还刻着歪歪扭扭的"苏+林"。"护士说你得按时吃药。"她拧开保温杯盖子，南瓜粥的甜香漫开来，"昨天苏伯父送来的，他说你小时候......"

"别听他胡说。"苏墨宇突然打断她，抢过保温杯灌了一大口。粥太烫，他被呛得眼圈发红，左手捂住嘴时，林溪然看见他虎口处有道浅疤。

"这里是怎么回事？"她的指尖已经碰到那道疤，像被烫着般弹开。七年前无数个晚自习，她就是这样偷偷描摹他握笔的手，想象着指腹薄茧划过皮肤的触感。苏墨宇的体温透过疤痕传过来，带着药棉的消毒水气息。

"工地搬钢筋时被划伤的。"他低头用袖口擦嘴，声音闷在布料里，"那天刚下过雨，铁管上全是锈......"话说一半突然停住，林溪然正拿铅笔在草稿纸上画着什么，炭笔沙沙声里，他看见她画的正是自己握保温杯的手，虎口那道疤被放大了十倍。

画室窗帘漏进细长光柱，漂浮的尘埃在两人之间缓慢旋转。苏墨宇把空了的保温桶放在桌角，发出的声响惊飞了落在窗台的麻雀。"我去洗杯子。"他转身时撞到画架，颜料管滚落一地，钛白和钴蓝在木地板晕开小小的星云。

林溪然蹲下去捡颜料时，看见他白衬衫下摆卷着圈绷带。这才想起医生说过，捐肝后的伤口至少要三周才能拆线。她伸手想去拽那截绷带，却被苏墨宇反手攥住手腕。他的掌心全是汗，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

"别碰。"他喉结动了动，松开手时在她手腕留下四道红印，"会感染。"林溪然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痕迹，突然想起大学时他第一次牵她的手，也是在画室，打翻的朱砂颜料染红了半张宣纸，也染红了两人交握的手指。

自来水哗哗响着，苏墨宇对着水池发呆。镜中映出画室的景象，林溪然已经重新支起画布，正用刮刀调和颜料。晨光斜斜地落在她侧脸，睫毛在画布投下蝶翼般的阴影。他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下雨的傍晚，她也是这样站在画架前，只不过那天她画的是窗外的樱花，而现在画布上是空白的，像他们中断的七年时光。

"衬衫要穿白的。"林溪然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苏墨宇擦干手转过身，看见她举着支钛白颜料，"你当时穿的就是这件，袖口卷到小臂，领带松垮垮系着......"

"不是这条领带。"苏墨宇走到画布前，指尖沿着空白处划了条弧线。"那天戴的是藏青色条纹的，你说像图书馆的书签。"林溪然的画笔顿在半空，钛白颜料滴落在画布中央，像颗融化的星星。

画室的挂钟突然敲响十下。苏墨宇从行李箱里翻出衬衫时，林溪然正往调色盘挤钴蓝。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他背上切割出明暗条纹，她盯着他后颈那片皮肤，那里有颗小小的痣，七年前她总趁他午睡时偷偷画在速写本上。

"领带歪了。"她说着走过去，指尖刚碰到他衬衫领就被攥住。苏墨宇的体温烫得惊人，掌心抵着她的手背往下压，直到她的指腹触到那枚银质书签，原来他一直把书签别在领带内侧。

"七年来每天都戴着。"他的下巴搁在她发顶，声音震得她耳膜发麻，"工地搬砖时塞在安全帽里，酒吧驻唱时藏在衬衫最下面......有次跟人起冲突，被打掉两颗牙，爬起来第一件事是摸领带还在不在。"林溪然摸到他后槽牙的空缺时，眼泪突然砸在他手背上。

画布在午后阳光下逐渐有了轮廓。苏墨宇坐在图书馆同款的旧书桌后，林溪然举着画笔站在三米外，松节油味道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息。"头再抬一点。"她用笔杆敲了敲画板，"对，就像那天在阅览室......""你偷看我。"苏墨宇突然笑起来，眼角细纹里落满了光，"我其实早就发现了，故意把书立得很高，偷偷数你画到第几根睫毛。"

铅笔滚落在地的声音惊飞了檐角的鸽子。林溪然弯腰去捡时，看见苏墨宇正在速写本上画着什么。炭笔线条流畅地勾勒出女孩的侧脸，扎着松散的马尾，鼻尖沾着点钴蓝颜料，正是七年前的自己。

"工地宿舍的床板发霉，画纸潮得透不过来气。"他把速写本推到她面前，右下角缺了角，边缘泛黄发脆，"有次暴雨把帐篷淹了，我就顶着凉席护着这几本本子跑，结果摔进泥坑......"林溪然摸着纸页上模糊的水渍，突然想起苏建民说过，他休学那两年在城郊工棚住了整整八个月。

画架投下的影子渐渐拉长。林溪然调着樱花粉的颜料时，听见苏墨宇轻咳两声。抬头看见他正用袖口捂着嘴，指缝渗出点殷红。"医生说术后咳血是正常现象。"他抽了张纸巾擦嘴角，把染血的纸巾揉成球塞进裤袋，"别担心，之前......"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林溪然已经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到画室的医疗箱前。

碘伏棉签擦过他嘴角伤口时，苏墨宇突然低头吻住她的指尖。七年来压抑的思念混着药棉的刺激味道涌上来，林溪然的画笔"啪嗒"掉在画布上，靛蓝颜料溅出羽状的痕迹，像突然绽开的星群。

"窗台上那盆薄荷......"苏墨宇的呼吸扫过她的手腕，"还是七年前我从生物系实验室偷挖的那株？"林溪然想说早换过三茬了，舌根却被他吻得发麻。画室百叶窗漏进的光斑在他们身上流转，石膏像的阴影里，仿佛能听见七年前图书馆闭馆时的悠扬钟声。

门铃声突然响起时，苏墨宇的领带正垂在林溪然的画笔上。颜料管滚落在地，钛白粉在两人脚边开成小小的云。夏语拎着果篮站在玄关，看着满地狼藉和相拥的两人，保鲜盒从手里滑落，樱桃滚得满地都是，像碎裂的红细胞。

樱桃在地板上弹跳的声响像串被踩碎的玻璃珠。夏语倒退半步，帆布包带突然滑落，露出里面给林溪然带的胃药，上周签售会后偷偷塞给她的那盒，此刻药盒棱角正硌着购物小票边角卷起的樱花渍。

苏墨宇转身时领带还松垮垮挂在颈间。林溪然的指腹还残留着他后颈那颗小痣的触感，慌忙别过脸时撞翻调色盘，钴蓝颜料泼在苏墨宇刚换上的白衬衫上，像幅突然晕开的星系图。

"小夏？"林溪然的声音发紧，弯腰去捡滚到夏语脚边的樱桃。闺蜜新买的运动鞋尖沾着片樱花瓣，是今早后院那棵老树被风吹落的，此刻正随着她的颤抖轻轻颤动。

夏语的视线卡在苏墨宇衬衫第二颗纽扣上。那里别着半截银链，七年前林溪然生日时，她陪着挑了两个月的星座项链，后来据说被苏墨宇扔在暴雨里。可现在那截链头还沾着圈浅色疤痕，明显是长期贴身佩戴留下的压痕。

"我来送文件。"夏语突然把帆布包扔在玄关柜上，文件袋散开的瞬间露出里面的体检报告。林溪然看清封皮上"肝移植术后复查"几个字时，苏打饼干盒"哐当"掉在地上，碎渣混着樱桃滚得到处都是。

苏墨宇突然笑出声，弯腰捡起报告塞进裤袋。掌心的汗洇透纸张边角，他想起今早主治医生的话："排异反应控制得很好，就是凝血功能还得注意"。眼角余光瞥见林溪然发白的脸，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解释，有些事现在说，只会让她更害怕。

"咖啡凉了。"林溪然突然转身冲进茶水间，瓷杯与台面相撞的脆响里，能听见她拉开冰箱翻找牛奶的动静。苏墨宇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躲进画室储藏室，把脸埋在沾着松节油的围裙里发抖。

夏语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闺蜜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此刻却深深掐进他虎口旧伤："苏墨宇，你知不知道溪然这些年..."

"我知道。"他打断她，声音比手术麻醉针还冷，"她有慢性肠胃炎，不能喝速溶咖啡；她画到深夜会偷偷啃饼干，因为怕吵到邻居；她每次生气都会咬下唇，像只受惊的松鼠。"他轻轻抬起左手，缠着纱布的手指拂过夏语惊呆的眼睛，"这些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习惯。"

茶水间传来玻璃杯碎裂的声音。林溪然蹲在满地晶莹里发抖，牛奶在地板上漫开的形状像朵残缺的樱花。七年前苏墨宇休学那天，她也是这样打碎了最喜欢的玻璃杯，后来碎片被她用树脂封进画框，现在还挂在画室东南角，蒙着层薄灰却依旧亮晶晶的。

苏墨宇推门时带起的风掀动她散乱的发丝。林溪然突然抬头，撞进他盛满血丝的眼睛。刚想说什么，就看见他弯腰捡起最大块玻璃碎片，手指被割破也不在意，只是把碎片举到灯光下仔细看，那里映着七年前她刻在杯底的名字缩写，现在覆着层新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