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二十分,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门口,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响格外清脆。陈一楠的座位在晨光中静默着,桌面上那道"自由如风"的刻痕在斜射的阳光里泛着微光。我小心翼翼地将折叠整齐的黑伞放进他的课桌抽屉,伞柄上系着的银杏叶书签轻轻晃动——那是我熬到凌晨一点才做好的,选取了日记本里压了三年的银杏叶片,用透明胶带仔细封好边缘。
"这么早?"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猛地直起身,后腰撞到桌角,疼痛像电流般窜上脊背。陈一楠站在教室后门,逆光中他的轮廓镀着一层金边,肩上依然背着那个黑色运动包,手里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
"我...我来拿作业本。"我攥着书包带,指甲陷入掌心,"昨天忘在教室了。"
他走近时带来一阵晨风的气息,混合着薄荷牙膏的清爽。目光落在我刚关上的抽屉上,又移向我发红的耳尖,嘴角微微上扬:"伞不用急着还。"
"我正好顺路..."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瞥见他手里的塑料袋中装着三角饭团和盒装牛奶——红豆味的,包装上印着"甜蜜蜜"三个粉红色字体。
陈一楠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突然把牛奶递过来:"要喝吗?多买了一盒。"
"不、不用了..."
"红豆味的,很甜。"他晃了晃盒子,塑料吸管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记得你喜欢甜食。"
我怔在原地。初中时我们从未同班,他怎么可能知道?除非...除非他记得那次校庆活动,我在甜品台前连吃了三个红豆大福。但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而且当时人那么多——
"猜的。"他好像看出我的疑惑,眼睛弯成月牙,"你笔袋上挂着糖果挂坠。"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笔袋,那个小小的草莓牛奶糖挂坠确实很显眼。心跳渐渐平复,却又因为他接下来的动作再次加速——他拉开我前排的椅子反着坐下,下巴搁在椅背上开始吃早餐。这个姿势让他整个人笼罩在我的个人空间里,松木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今天下午社团招新,"他咬了一口饭团,米粒粘在嘴角,"你会报哪个?"
"文学社。"这次我回答得很干脆,"从初中就开始参加了。"
"我知道。"
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让我差点打翻笔袋。他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校刊上看过你的文章。《雨中的背影》写得很好。"
血液瞬间冲上我的脸颊。那篇散文发表时用了笔名,但内容——内容分明描写的是初二那年目睹他被大雨淋湿的背影。难道他认出来了?还是巧合?
"谢谢。"我低头假装整理课本,手指微微发抖,"只是随便写写..."
"沈若,"他突然正色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认真,"你相信平行时空吗?"
"啊?"
"就是...在另一个宇宙里,我们可能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他用吸管戳开牛奶盒,"比如我可能是个书呆子,而你是个运动员。"
阳光穿过他耳际的碎发,在桌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注视着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突然想起散文中曾这样描写过:"他的声音像溪水流过鹅卵石,每个字都带着阳光的温度。"
"我觉得..."我斟酌着词句,"每个选择都会创造新的可能性。就像...就像量子叠加态。"
他眼睛一亮:"你也看物理科普?"
"偶尔翻翻。"实际上是因为听说他喜欢《时间简史》,我熬了两个通宵硬啃下来的。
上课铃拯救了我。陈一楠三两口吃完剩下的饭团,拎起书包回到自己座位。他的后颈在晨光中泛着健康的光泽,衣领处露出一小截晒痕的分界线——肯定是长期穿运动服训练留下的。
整个上午的课程我都心不在焉。物理老师讲解库仑定律时,我的笔记本上不知不觉画满了羽毛球的轨迹;英语老师抽查单词时,我盯着窗外操场的方向发呆——那里正传来羽毛球拍击球的清脆声响。
"沈若!"林小满在午休时突然从背后扑上来,"老实交代,你和陈一楠什么情况?"
我的筷子掉在餐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什么什么情况?"
"别装了。"她挤到我旁边的座位,压低声音,"全班都看见他早上专门给你带牛奶,还凑那么近说话。王婷说她经过教室时,从后窗看过去你俩简直像在..."
"他只是碰巧多买了一盒!"我打断她,耳根发烫,"而且我们讨论的是社团招新。"
林小满露出"我懂的"表情,咬了一口我的糖醋排骨:"那你知不知道,陈一楠可是出了名的'难攻略'?初中时七中校花追了他整整一年,情人节送的手工巧克力直接进了垃圾桶。"
我握紧筷子,指节泛白。这件事我知道——那个校花叫苏雯,曾经在社交平台发过长达千字的"失恋宣言",配图是被扔在垃圾桶里的心形礼盒。当时我居然可耻地感到一丝庆幸,随即又为自己卑劣的心思感到羞愧。
"我没那个意思。"我戳着碗里的米饭,"只是普通同学。"
"得了吧。"林小满凑得更近,"你日记本里那个'E.C.'是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散文写的是谁。"
E.C.——"南木陈"的缩写,我自认为足够隐秘的代称。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脸颊烧得厉害。
"放心啦,我不会说出去的。"她拍拍我的肩,"不过你要小心点,陈一楠虽然人不错,但据说从不对任何人交心。就像...就像那种透明玻璃瓶,看得见里面有什么,但瓶盖焊死了,怎么也打不开。"
社团招新活动在下午第四节课后开始。操场边摆满各色摊位,文学社的招牌是一本巨大的手工书模型,社长正声情并茂地朗诵徐志摩的诗。我填完报名表,目光不自觉地搜寻着羽毛球社的摊位。
"在看什么?"林小满突然出现在身侧。
"没、没什么..."
"羽毛球社在篮球场那边。"她狡黠地眨眨眼,"走吧,陪我去看看。"
篮球场外围了一圈人,不时爆发出喝彩声。我们挤进人群,正好看见陈一楠高高跃起扣杀的动作——他的身体在空中舒展成一道完美的弧线,球拍击中羽毛球的瞬间发出"啪"的脆响,像夏日里冰块裂开的声音。对手根本来不及反应,白羽球已经重重砸在边线上。
"好球!"围观的人群欢呼起来。
陈一楠抹了把额头的汗水,T恤后背湿了一大片,贴在脊梁上显出清晰的脊椎轮廓。他转身时目光扫过人群,在看到我的瞬间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举起球拍示意。我以为他在和身后队友打招呼,却听见林小满在耳边小声尖叫:"他是在跟你挥手!快回应啊!"
我僵硬地抬起手,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他却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个笑容太耀眼,我不得不移开视线,假装对地上的落叶产生浓厚兴趣。
"我去买水!"林小满突然宣布,一溜烟跑开了。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突然一个羽毛球径直朝我飞来。本能地抬手一挡,球擦过手腕,火辣辣地疼。
"没事吧?"陈一楠小跑过来,呼吸还有些急促。他离得太近,我能闻到他身上运动后的热气,混合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没事。"我揉着手腕,那里已经红了一片。
他皱起眉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仔细查看。这个突如其来的接触让我的大脑瞬间空白,只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比想象中更高,指腹有一层薄茧,摩挲过皮肤时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去医务室处理一下。"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走出人群,我踉踉跄跄地跟上,手腕处的脉搏在他的掌握下疯狂跳动。
医务室在行政楼二楼,这个时间空无一人。陈一楠轻车熟路地找出碘伏和棉签,动作熟练得像是经常来这里。
"可能会有点疼。"他拧开碘伏瓶盖,棉签蘸取棕红色液体时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其实根本不严重,连破皮都没有。但他低着头认真消毒的样子让我屏住呼吸——他的睫毛在阳光下呈现出浅棕色,鼻梁高而直,下唇比上唇略厚,抿紧时显出一道倔强的纹路。初中那次医务室相遇,是我仰视他被汗水浸湿的下巴;而现在,轮到他低头查看我的手腕。
"好了。"他松开手,棉签扔进垃圾桶,"你皮肤太薄了,容易留淤青。"
"谢谢。"我收回手,手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一样发烫。
"你..."他欲言又止,最终指了指我的笔记本,"又在写散文吗?"
我这才发现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不知何时从书包里滑出一角,深蓝色封面非常显眼。慌忙把它塞回去时,一张纸页飘落在地——是昨晚写的那篇《同桌》,上面还有泪痕晕开的墨迹。
陈一楠弯腰捡起,我下意识去抢,却被他敏捷地躲开。他的目光扫过纸页,表情逐渐变得复杂。时间仿佛凝固了,医务室里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这是..."他声音很轻,"写我的?"
血液冲上我的脸颊,耳边嗡嗡作响。我想解释,想否认,想夺门而逃,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最终,我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那里已经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出乎意料的是,他把纸页仔细折好,轻轻放回我的笔记本夹层中。
"写得很好。"他说,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只是...我没你想的那么完美。"
我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疏离和淡然,而是一种近乎脆弱的神情,像是被人看穿了什么秘密。
回教室的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中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碰到彼此,又不会离得太远。经过梧桐树下时,一片黄叶飘落在他的肩头,我想伸手拂去,最终还是忍住了。
当晚,我翻开那本深蓝色笔记本,在《同桌》后面补上了新的段落:
"今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那个在球场上所向披靡的少年,那个被无数目光追逐的耀眼存在,他的睫毛在阳光下会变成透明的金色,他处理伤口时眉头会皱成小小的'川'字,他读到关于自己的文字时,眼睛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原来他不是遥不可及的星星,而是和我一样会疼、会害羞、会不知所措的普通人。"
写完后,我轻轻抚摸着纸页,那里还残留着医务室里碘伏的气味。窗外,一轮满月悬在梧桐树梢,月光如水般漫过窗台,将书桌上那把已经晾干的黑伞镀上一层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