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裹挟着初春的潮湿,从教室窗口灌进来,翻动着我桌面上的模拟考试卷。鲜红的"638"分在卷首刺眼地闪烁着,比上次模考整整低了二十分。李老师站在讲台上,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距离高考还有九十八天,这次成绩波动较大的同学要特别注意..."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右侧。陈一楠的卷子平整地摊在桌上,右上角用红笔标着"658"。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阳光透过他额前的碎发,在试卷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下课铃响起,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志愿。林小满挤到我桌前,指着我的数学成绩大呼小叫:"138分还皱眉?你让我们这些120分以下的人怎么活!"
"总分比上次低了。"我勉强笑了笑,把卷子塞进抽屉。
"因为理综没考好嘛。"林小满凑近,压低声音,"听说陈一楠理综只扣了9分?太变态了吧!"
我转头看向陈一楠的座位,他已经不在那里了。透过窗户,我看见他独自站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手里似乎拿着手机正在通话。即使隔着这么远,我也能看出他肩膀紧绷的线条——那是他心情不好时的标志。
"他最近怪怪的。"林小满顺着我的视线看去,"上周羽毛球赛居然输给了学弟,听说被他爸臭骂一顿。"
我的心揪了一下。自从元旦晚会后,陈一楠确实变得沉默了许多。虽然我们依然一起复习,偶尔共撑一把伞回家,但他眼中那种明亮的光芒似乎在逐渐黯淡,像是有人在他心里关上了一盏灯。
"我去趟图书馆。"我匆匆收拾书包,把林小满疑惑的目光抛在身后。
图书馆后面的小花园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初春时节,只有几株早樱冒出了粉白的花苞。我在长椅上坐下,从书包里掏出那本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翻开最新一页,上面写着《十字路口》,但除了标题外一片空白——就像我对未来的迷茫。
"就知道你在这儿。"
陈一楠的声音让我差点跳起来。他站在樱花树下,手里拿着两罐热奶茶,蒸汽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色的雾。阳光穿过他耳际的碎发,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给。"他递过一罐,"原味的,不加糖。"
我接过奶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冰凉得不像话。"你在这里站了多久?"
"刚来。"他在我身边坐下,长腿舒展着,"跟我爸通了电话。"
我小心地观察他的侧脸。近距离下,能看见他眼下淡淡的青黑色,像是很久没睡好。"关于...高考的事?"
"嗯。"他仰头喝了一口奶茶,喉结滚动,"他坚持要我报省警校。说已经联系好了老战友,毕业后可以直接进市局。"
樱花苞在风中轻轻摇晃,投下的影子在他脸上晃动。我握紧温热的奶茶罐,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今天张老师找我谈话了。"他突然转向我,"她说以我的成绩,完全可以冲刺厦门大学。"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他苦笑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奶茶罐上的标签,"从小到大,我都是按照我爸规划的路走。羽毛球是因为他喜欢运动,理科是因为他觉得文科没前途,就连朋友...他都有明确的标准。"
一片早樱花瓣被风吹落,正好落在他肩头。我想伸手拂去,却在半路停住了。这一刻的他像是一张被拉满的弓,随时可能绷断。
"陈一楠。"我轻声叫他的名字,"你还记得《致橡树》里那句'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吗?"
他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你爸爸不能替你决定开什么花。"我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就像...就像你不能替我决定考哪所大学一样。"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紧锁的眉头。他怔怔地看着我,眼中的阴霾渐渐散去,露出底下那个我熟悉的、明亮的灵魂。
"沈若。"他突然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我们沉默地喝着奶茶,樱花苞在头顶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远处传来上课预备铃,但我们谁都没有动。
"我决定了。"他突然说,声音坚定得像是在宣誓,"我要考厦大。不管我爸同不同意。"
阳光穿过云层,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他的侧脸在光线下轮廓分明,下颌线条紧绷着,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决心。
"那...警校呢?"
"我会自己告诉他。"他转向我,眼中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但不是现在。等高考结束,成绩出来那天。那时候木已成舟,他再生气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个计划如此大胆,完全不像平时那个循规蹈矩的陈一楠。我惊讶地张大了嘴,他却突然伸手轻轻合上我的下巴。
"别这么看着我。"他轻笑,"我也是会反抗的。"
回教室的路上,我们默契地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既不会远到显得疏离,也不会近到引起闲话。但偶尔,他的小指会不经意地碰触我的,像是一种隐秘的暗号。
"对了。"在教学楼拐角处,他突然停下,"你想好报哪所大学了吗?"
这个直白的问题让我措手不及。南京大学中文系一直是我的梦想,但现在,这个答案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我...还在考虑。"我含糊地回答,"可能是南大,或者..."
"南大很好啊。"他自然地接过话头,"文学专业全国排名前三。而且..."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从厦门到南京,高铁只要五个小时。"
这句话像一束阳光,瞬间驱散了我心中所有阴霾。原来他记得,记得我们雨中那个模糊的约定。原来在他规划的未来里,一直有我的一席之地。
下午的物理课上,我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神。陈一楠坐在我右侧,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笔记本上,照亮了他写下的每一个公式。他的字迹小而工整,偶尔会在空白处画个小羽毛球的简笔画——那是他走神时的习惯。
"沈若同学,请回答这个问题。"张老师的声音突然把我拉回现实。
我慌乱地站起来,大脑一片空白。问题是什么?我甚至不知道现在讲到哪一页。
"第218页,例题7。"陈一楠小声提示,同时把他的笔记本往我这边推了推。上面不仅写着完整的解题步骤,还用红笔标出了关键点。
我结结巴巴地照着念完,张老师勉强点了点头:"坐下吧。虽然答对了,但上课要专心。"
坐下时,我的脸烧得厉害。陈一楠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膝盖,递来一张折叠的纸条:"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展开纸条,在上面写下:"在想厦门的海是什么颜色。"然后推还给他。
他看完后睫毛轻轻颤动,在纸条背面迅速写下一行字,又推回来:"比散文里描写的还要蓝。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去看?"
这张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几乎拿不住。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夹进物理课本里,那里已经收藏了十几张类似的纸条——我们之间这种隐秘的交流从元旦晚会后就开始了。
放学时,天**然阴沉下来。我和陈一楠刚走到校门口,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又没带伞?"他挑眉看我,语气里带着调侃。
"忘了看天气预报..."我小声辩解。
他从书包里掏出那把熟悉的黑伞,撑开后示意我靠近:"看来这把伞注定要成为我们的'老地方'了。"
我们挤在伞下,距离比平时近得多。他的右肩很快被雨水打湿,衬衫贴在皮肤上,显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雨水混合着松木香的气息包围着我,让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转过街角时,一阵狂风突然袭来,伞面被吹得几乎翻转。陈一楠眼疾手快地抓住伞骨,同时用另一只手环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向他的胸膛。
"抓紧!"他在我耳边喊道,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能清晰地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像鼓点一样稳定而有力。雨水打湿了我们的裤脚和鞋子,但在这个小小的庇护所里,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沈若。"雨势稍缓时,他突然开口,"不管最后我们去了哪里,都要保持联系,好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比任何誓言都更让我心动。我抬头看他,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像是无声的眼泪。
"好。"我听见自己说,"不止是保持联系。"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开来——那是我见过的最明亮的笑容,像是阳光突然穿透乌云。原来我无意中复述了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而这个回响让他如此开心。
我们在岔路口道别,他坚持把伞留给我,自己冒雨跑向公交站。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胸口满溢着一种酸涩又甜蜜的感觉。
回到家,我翻开那本深蓝色笔记本,开始写今天的日记:
"今天,在雨中的伞下,我几乎确信我们站在同一个十字路口。虽然指向不同的方向,但路的尽头,或许会在同一片海相遇。陈一楠,如果最后我们真的去了不同的城市,我会记得你掌心的温度,记得你为我挡过的每一场雨,记得你说'我们一起去看海'时眼中的光芒..."
写完后,我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南京大学的招生简章。封面上的北大楼在夕阳中巍然矗立,那是我向往了整整三年的风景。但现在,这个梦想旁边,多了一个模糊却温暖的影子——一个站在厦门海滩上,回头对我微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