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长途客车的引擎嘶吼着,在省城边缘一处尘土飞扬的简陋站台停下。车门“哐当”打开,一股混杂着劣质汽油、汗酸和远方工业区特有金属粉尘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车厢内残留的冷气撕得粉碎。薛柏拎起那个沉甸甸的单肩背包,最后一个下车。脚踩在滚烫、布满碎石和浮土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正在野蛮生长的景象。视线所及,是大片大片被推平的黄土地,裸露的红褐色土壤在炽烈的阳光下蒸腾着热气。远处,几栋框架初成的厂房像巨大的钢铁骨架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塔吊迟缓地转动着巨臂。更远处,尚未被开发的荒地上,枯黄的野草在热风中无力地起伏。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新拌水泥的碱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来自远方化工厂的刺鼻气息。这就是省城开发区,一片充满希望也遍布陷阱的拓荒之地。
薛柏眯起眼,适应着刺目的阳光和眼前的空旷。背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里面是他和老陆全部的身家性命,还有那本承载着未来火种的笔记本。他紧了紧背包带,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这片陌生的、滚烫的土地,最终落在一排离主路稍远、看起来像是临时搭建的铁皮棚屋上。其中一间门口歪歪扭扭挂着一块被晒得褪色的木牌:“旺达建材仓库”。
他拖着脚步走过去。铁皮棚屋在烈日下像个巨大的蒸笼,靠近就能感受到辐射出来的热浪。一个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干瘦老头蹲在门口阴影里,警惕地打量着他。
“租仓库?”薛柏开门见山,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
老头吐了口唾沫,用蒲扇指了指旁边一扇锈迹斑斑的卷帘门:“就这间,最里面隔了二十平。月租八百,押一付三,水电另算。要干加工?动静小点,别吵着老子睡觉!”
薛柏没说话,拉开卷帘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铁锈味混合着闷热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昏暗,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建材边角料,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灰土。最深处用几块破烂的纤维板勉强隔开一个小空间,勉强能摆下一台小机床。没有窗户,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
“就这了。”薛柏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放下背包,从里面摸出油纸包,点出两千四百块现金。厚厚一沓沾着汗渍的钞票递过去时,老头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够爽快!”老头接过钱,蘸着唾沫飞快地点了一遍,塞进裤兜,“钥匙给你。水龙头在外面公厕边上,电表自己看,月底结账!”说完,摇着蒲扇又缩回阴影里,仿佛多看一眼这闷罐子都嫌热。
薛柏独自站在这个滚烫、狭小、弥漫着腐朽气息的空间里。背包里的现金瞬间薄了一截。他沉默地弯腰,开始清理角落的垃圾。灰尘呛人,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衬衫,贴在背上。没有扫帚,他就用手和脚,把那些沉重的、带钉子的废木板、锈蚀的铁条、发霉的麻袋,一件件拖到棚屋外远处的垃圾堆。
清理持续了大半天。当最后一块垃圾被清走,薛柏浑身上下已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汗水混着黑灰,在脸上脖子上冲出道道沟壑。他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铁皮墙滑坐下去,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他拧开从外面水龙头接来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自来水,灌了几大口,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短暂的刺激,却无法浇灭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沉重。
他打开背包,拿出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翻到精密轴承的工艺草图页。昏暗中,那些用父亲的老钢笔勾勒的线条,是他唯一的灯塔。他需要设备。一台能车削轴承内外圈的车床,一台能精密磨削的磨床,还有最关键的热处理炉——这决定了轴承的硬度和寿命。
接下来的几天,薛柏像个幽灵,游荡在省城最大的二手设备市场。这里如同一个巨大的机械坟场,堆满了各种锈迹斑斑、型号各异、来自倒闭工厂的机器。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铁锈和绝望的气息。商贩们操着各地的口音,眼神精明而疲惫。
“老板,6140车床,精度怎么样?”薛柏停在一台看起来还算完整的车床前。
“精度?包你三个丝(0.03mm)以内!”满脸油污的老板拍着胸脯,唾沫横飞,“看这成色!国营大厂退下来的!要不是厂子改制,轮不到你捡这便宜!一口价,一万二!”
薛柏没说话,俯身钻进操作区。他用手电筒仔细照射导轨,上面布满了细微的划痕和磨损凹坑。他摇动手轮,丝杠间隙大得惊人,空回超过半圈。他又检查了主轴轴承座,缝隙里塞满了凝固的油泥和陈年金属屑。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导轨拉伤,丝杠旷量超标,主轴轴承估计也废了。三千。”
“三千?!”老板像被踩了尾巴,“你打发叫花子呢?这可是6140!名牌!”
“名牌废铁。”薛柏语气冰冷,转身就走。这样的讨价还价,每天都在上演。他需要最基础的功能,但必须把成本压到极限。
最终,他用五千块淘到了一台服役超过十五年、铭牌模糊、浑身油泥的旧车床,导轨磨损严重但勉强能用;用三千块买下了一台手摇的旧外圆磨床,精度只能靠经验和手感去弥补;最棘手的热处理炉,全新的想都别想,他花了两千块,从一个倒闭的乡镇农机厂拉回了一个烧煤的、炉膛开裂、温度控制全靠经验的老式箱式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