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黑暗的海底,浮浮沉沉。
耳边是模糊的、时断时续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有匆忙的脚步声,有低沉的交谈,有瓷器碰撞的轻响,还有……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
“毒……入肺腑……心脉受损……高热不退……凶险……”
“用百年老参吊住元气……辅以金针……”
“药……灌下去……务必……”
周砚……是周砚的声音……他在咳……他还没死……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意识的混沌。
我艰难地想要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身体像是被拆散了重装,每一处关节都在酸痛,喉咙干得如同火烧。
“水……”我无意识地发出微弱的呻吟。
“姑娘醒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惊喜响起。
紧接着,温热的、带着甘甜气息的液体,被小心翼翼地喂入我的口中。清凉的感觉顺着干涸的喉咙滑下,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唤醒了更多知觉。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素雅的青纱帐顶。身下是柔软干燥的锦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药香和熏香气息。柔和的光线从雕花窗棂透入,似乎是午后。
“姑娘,您总算醒了!”一个穿着淡绿色衫裙、梳着双丫髻、约莫十四五岁的小丫鬟,正端着一个青瓷碗,一脸欣喜地看着我。“您都昏睡两天两夜了!可吓死人了!”
两天两夜?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却酸软无力。
“别动别动!”小丫鬟连忙按住我,“您身子还虚着呢!大夫说了,寒气入骨,又受了惊吓,要好好静养!”她一边说着,一边细心地用温热的布巾擦拭我的额头。
“周……周大人……”我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沙哑,“他……怎么样了?”
小丫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露出一丝忧虑:“周大人……他……”她压低声音,“伤得很重!中的毒太厉害,又泡了冷水,还受了内伤……一直昏迷着,高烧不退……按察使大人请了好几位名医日夜守着……听说……听说还没脱离危险……”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根毒针……爆炸……溺水……他还是没能……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涌了上来。
“不过姑娘您放心!”小丫鬟见我脸色惨白,连忙安慰道,“按察使大人说了,周大人吉人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还有……”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和敬畏,“姑娘您带出来的那本册子……按察使大人看过了!他……他发了好大的火!连夜就调兵把官仓围了!还抓了好多人呢!连……连那个姓王的狗县令,都被从牢里提出来,重新过堂了!”
账册!它起作用了!
一丝微弱的希望驱散了心头的阴霾。父亲……您的血没有白流!
“姑娘,您先喝点参汤,补补元气。”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扶起我,将温热的参汤喂到我嘴边。
温热的汤水带着微苦的回甘,顺着喉咙滑下,暖意渐渐驱散了四肢的冰冷和僵硬。意识也彻底清醒过来。
这里是江南道按察使司的官邸?卫铮……他拿到了账册,开始动手了!王德仁重新过堂?那……那个深蓝色细锦的身影呢?那个眉骨带疤的男人呢?他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他抓到了吗?
无数的疑问在脑海中翻腾。我必须知道!
“我……我想见按察使大人……”我看着小丫鬟,声音依旧虚弱,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小丫鬟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姑娘,您身子……”
“麻烦你通禀一声,”我坚持道,“就说……沈忘机醒了,有关于账册和官仓的关键细节,必须面呈卫大人。”
或许是我眼中的急切和不容置疑说服了她,小丫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那……那奴婢去试试。姑娘您先歇着。”
她替我掖好被角,端着碗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隐约的人声。我靠在柔软的枕头上,闭目调息,努力恢复着体力。胸口的账册已经不在,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真相的渴望,支撑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和低沉的交谈声。
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玄色常服、面容方正、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眉宇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和风霜打磨出的沉稳,眼神锐利如电,仿佛能洞穿人心。正是那夜在河滩上,下令救人的玄衣首领——江南道按察使卫铮!
他身后跟着一个留着山羊胡、提着药箱的老者,显然是府中的大夫。
“沈姑娘醒了?”卫铮的声音沉稳有力,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感觉如何?”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我挣扎着想行礼,被他抬手制止。
“不必多礼。你与周主事,皆是国之功臣,更是此案的关键证人。”卫铮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凝重,“周主事伤势极重,尚未脱险。本官已延请名医,用最好的药,定会全力救治。”
“谢大人!”我心中一紧,随即急切地问道,“大人,那账册……”
卫铮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冷峻,眼中仿佛有雷霆风暴在酝酿:“账册本官已详阅。触目惊心!胆大包天!”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显示出内心的震怒。
“清河漕运官仓,蛀虫遍地!监守自盗!以霉烂陈粮、砂石,甚至泥土,冒充新粮入库!倒卖仓储新粮!勾结奸商,发国难财!数额之巨,牵连之广,令人发指!更令人发指的是——”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为掩盖罪行,竟敢构陷忠良,毒杀证人,甚至不惜炸毁官仓,毁灭罪证!简直无法无天,丧心病狂!”
“炸毁官仓?”我心头巨震,“大人,那爆炸……”
“是人为!”卫铮斩钉截铁,眼神冰冷,“本官已封锁现场,初步勘验,爆炸点位于官仓地下的秘密囤积点!引爆物是大量私自囤积的硝石硫磺!目的就是毁灭那批见不得光的霉粮和走私通道!若非你们拼死带出账册,这滔天罪证,险些就被这伙狂徒付之一炬!”
人为引爆!毁灭证据!好狠的手段!那深蓝色细锦的身影……他果然够狠!
“大人!幕后主使……”我强压着翻腾的恨意和急切,“那个穿深蓝色细锦长衫、眉骨上方有道旧疤的男人!他才是真正的主谋!他杀了陈掌柜!他当时就在官仓地下!他……”
卫铮抬手,打断了我急切的话语。他的脸色更加阴沉,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墙壁,锁定那潜藏的毒蛇。
“本官知道。”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风暴感,“此人,名唤崔文焕。表面身份,是清河县漕运分司的一名‘闲散文吏’。实则……是盘踞在清河漕运线上、手眼通天的‘坐地虎’!是整条贪墨链条的关键枢纽!”
崔文焕!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那个眉骨带疤的恶魔!
“他抓到了吗?!”我几乎是吼出来。
卫铮缓缓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此人极其狡诈机警!官仓爆炸前,他似乎就察觉到了危险,提前一步从另一条隐秘水道遁走。本官已封锁所有水陆要道,发出海捕文书,画影图形,悬赏缉拿!他跑不了多远!”
跑了?!巨大的失望和愤怒几乎将我淹没!这个害死父亲、害死陈掌柜、害得周砚生死未卜的元凶巨恶,竟然跑了?!
“不过,”卫铮话锋一转,眼中寒光更盛,“王德仁这条狗,已经牢牢捏在手里!还有官仓的仓大使、管库、以及孙富仁手下的几个核心爪牙,皆已落网!在账册铁证和本官的雷霆手段下,他们撑不了多久!只要撬开他们的嘴,崔文焕的藏身之处,必能水落石出!”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房间里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沈姑娘,你且安心养伤。令尊沈巍,忠直蒙冤,本官定会还他清白!此案,必会查个水落石出!所有魑魅魍魉,一个都跑不了!本官以江南道按察使的印信担保!”
卫铮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决心。那是一种属于封疆大吏的、掌控生杀予夺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多谢大人!”我哽咽着,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父亲的冤屈,终于……终于看到了昭雪的曙光!
卫铮微微颔首,示意大夫上前为我诊脉。他则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望着窗外庭院中葱郁的草木,沉默了片刻。那挺直的背影,透着一股沉凝如山、却又暗流汹涌的力量。
“沈姑娘,”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缓,却带着一丝深意,“你……很好。有胆识,有智谋,更有……一身难得的本事。周主事昏迷前,曾以密信向本官提及,若非你拼死相救,他早已命丧黄泉。更言你验尸断案之能,见微知著,心思缜密,远胜寻常仵作。”
他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目光中,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于惜才的郑重。
“此案牵涉甚广,后续勘验、审讯、乃至追查崔文焕,都需极为精细的查验功夫。周主事重伤未愈,衙门里的仵作……恐难当此重任。”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
“本官,江南道按察使卫铮,现征召清河县民女沈忘机,暂代江南道按察使司刑名仵作一职!专司此案尸伤勘验、证据梳理!你可愿意?”
征召?暂代按察使司刑名仵作?!
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我的耳边!
按察使司的仵作!那是掌管一道刑狱的最高法吏之一!虽无正式品级,但其权责之重,地位之特殊,远非县衙仵作可比!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我将直接参与此案最核心的审讯和证据链构建!意味着我将亲手,为父亲,为所有枉死的人,揭开最后的真相!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瞬间将我淹没。
我抬起头,迎向卫铮那深邃而郑重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期待,有信任,更有一种不容退缩的担当。
胸中翻涌的恨意、对真相的渴望、还有父亲临终那复杂的眼神……在这一刻,化作了无比坚定的力量。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脊背。声音虽然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穿透一切迷雾的锐利:
“民女沈忘机,愿为大人效命!愿以此身所学,穷究此案!令死者瞑目,生者无憾!必使——”
“沉冤得雪,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