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神色坦然,甚至带着几分被猜中心事的了然:“殿下是聪明人,其中缘由,想必心中早已暗忖过千百回。为祁连阁之存续?为报陈年旧恨?亦或……”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如刀,“为某件血债累累的往事寻求一个真正的了断?殿下稍安片刻,答案自会水落石出,不必急于此刻刨根问底。”
他没有给洛冰河继续追问的机会,径自说道:“祁连阁自会为殿下扫清前路阻碍。您此后会居于安全、舒适之地,一应用度、学习所需皆由阁内供给。至于这供给从何而来……”沈清秋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略带一丝嘲讽的笑容,“亦或是陛下是否会因此雷霆震怒、横加干涉……殿下都无需挂怀。祁连门自有‘办法’,令其无暇他顾,殿下只需静待花开。”
他踱开一步,仿佛在给予对方消化这惊天巨变的空间,目光再次扫过这破败的环境,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怎样,殿下?祁连阁奉上您生母下落之谜,只换您将来龙袍加身后,在祁门需要的某个时辰,鼎力一助。这笔买卖,祁门不算狮子大开口吧?”
洛冰河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钩索,死死缠绕在沈清秋的脸上。他固执地审视着那双深邃的眼眸,试图从那一片看似坦诚的清泉之下,挖掘出任何一丝可疑的涟漪、算计的暗影,或是伪装的裂痕——只要一丝,他就可以断然拒绝这疯狂又危险、带着砒霜的诱人毒药!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警惕,也是在这东宫囚笼中唯一得以保全的铠甲。
然而,没有。
没有闪躲,没有虚张声势,甚至没有过多的解释。
沈清秋的眼神除了那一层因为长期殚精竭虑、与虎谋皮而笼罩不去的疲惫外,只剩下了坦荡荡的直率。
他甚至能感觉到沈清秋那股压抑的不耐——是的,不耐烦。
沈清秋并非胸有成竹,也非蓄谋已久,他更像是一个在重重重压下几乎被榨干了所有心力的行者,一边要殚精竭虑操持祁连阁庞杂如丝的内务,为即将开启的夺位之路清洗内部、安排人手交接;一边还要在洛霁珩无处不在的鹰犬监视和洛君尧那不加掩饰的敌视与压迫下小心翼翼地走钢丝。
这段时日,内忧外患,他早已是连轴转的马灯,蜡烛两头烧,心力交瘁。
在沈清秋眼中,与其再耗费一份心思在这个身陷囹圄、心机深沉却缺乏实际力量的东宫废太子身上演戏拉扯,不如把刀亮出来,坦诚交易,联手向那至高之位发起冲击——敌人的敌人就是天然的盟友,更何况这盟友还是敌人的亲生骨肉?这本身就带着一种命运讽刺般的张力,反而增添了几分微妙的趣味。
心念电转间,沈清秋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洛冰河此刻狼狈却依旧难掩倔强的眉眼上——
天生一副承袭了那对父子祸害的绝好皮相,骨子里更是继承了生父多疑狡诈的帝王心术,对那些朝堂大员阴鸷戒备,防备至深。
可偏偏……对这东宫里伺候他的,哪怕只是个打更的老太监,或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宫女,却护得如同眼珠子。自己过得食不果腹,连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竟还要匀出一点体己,偷偷塞给生病的下人买药暖身……那点银子,想必抠抠索索省了很久。一面是心藏猛虎,一面是细嗅蔷薇?沈清秋心底掠过一丝荒谬的比喻,不,或许更像是……心是白的,却用墨水一层层把自己染得漆黑,装作一朵带刺儿的“黑莲”?
到底怨谁?怪只怪他亲爹洛君尧,是个从头到脚、彻彻底底、披着人皮的畜生!把自己的亲儿子糟蹋成这样,锁在暗无天日的角落,用那歹毒的九机扣硬生生钉进血肉骨髓里,形同废人。这孩子……沈清秋心中难得泛起一丝真切的怜悯……倒真是个从皮肉到骨髓都可怜透顶的主儿。
沈清秋的神思正飘荡于这些纷繁复杂的念头里,耳畔却清晰无比地传来少年低沉却异常坚定的声音: “我接受。”
沈清秋微微一愣,思绪瞬间被拉了回来。他侧目望去,对上洛冰河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面没有犹豫,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孤注一掷后归于沉寂的决然。
沈清秋眉毛极其轻微地向上挑了一下,带着点审视和确认的意味:“殿下……决定好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破旧的衣服,意有所指,“此路绝不平坦,接下来的日子,远比您想象中更为艰难。非筋骨之痛可比拟,关乎心智与毅力。”他语气平淡,却带着警示的味道,“您确信……自己熬得住?”
洛冰河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苦涩到了极处,却也尖锐如刀,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自嘲:“论及苦楚……难道还有比被锁死在这方寸樊笼之中,终日与鼠蚁为伴,永坠无望深渊……更苦的存在吗?”
看着少年眼底那份沉甸甸的绝望和破釜沉舟的勇气,沈清秋无声地牵了牵唇角,那笑容里似乎终于卸下了一点点沉重的负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他不再多言,直起身,对着草席上的洛冰河,从容而规范地双手一拱,深施一礼:“既如此,”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囚室的幽暗,投向了某个未知的方向,“微臣便告退安排了。殿下今日且安心歇息。”
沈清秋转身,步履竟比来时显得轻松了几分,衣袂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带起一丝尘埃。 “明日自会有人前来,护送殿下离开此地。至于殿下身上那劳什子九机扣……”他的声音随着远去的身影传来,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掌控局势的笃定,“也到了该解脱的时候了。”话锋一转,语气中那股令人心安的沉稳一如既往,“陛下那厢,祁门自有交代,不劳殿下费心。殿下,静候佳音便好。”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光线与阴影交界的门洞深处。 直到那最后一缕衣角被门外的黑暗彻底吞噬,洛冰河才从巨大的冲击中缓缓回过神来。那一声“移出东宫”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余波还在心头一圈圈扩散。
“祁连阁……”他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仿佛要从中尝出命运的辛辣滋味。祁门……那个盘根错节、神秘莫测的组织……他们拼上所有,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扶植一个傀儡新帝吗?那“共同谋取”背后的深意……无数个疑问如同潜滋暗长的藤蔓,在他心间疯狂缠绕、盘结。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空旷宫道的尽头,唯余一片冰冷的死寂,和窗外渐渐泛起的凛冽白光。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好像写的有点长了。。。。兄弟们写权谋有点费主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