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离开密室后,并未直接回西厢房查看洛冰河是否还沉浸在“巨著”中,也未立刻处理苏菱歌这条骤然浮出的暗线。他缓步穿行在沈府曲折的回廊间,姿态看似闲适地在“漫步”,实则心中思绪已然千回百转。
苏菱歌复现的情报太过蹊跷。故意暴露?目的何在?指向谁?洛冰河,这个身份敏感的少年,他在这盘突如其来的棋局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仅仅是一枚被意外发现的棋子?还是更深层的钥匙?昨夜那句“暗桩埋骨十年”的试探,如同石沉大海,未能激起少年一丝波澜。那是对真相无知无觉?还是……心机深沉到掩饰得滴水不漏?
思虑间,他已踱至府中的花园。冬日里的园子略显萧瑟,假山石冷硬,草木枯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着杏色棉袄、捧着刚折下几枝晚开腊梅的丫鬟匆匆行来。那是负责洒扫庭院的丫鬟小桃。
小桃看到沈清秋,连忙停下脚步,将花瓶放下,俯身行礼:“沈大人安好。”
沈清秋略一颔首,目光落在她脸上,似是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小桃,你在府中,可曾听说过、或者见过一个名为‘苏菱歌’的女子?”语气平缓,如同在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
小桃明显愣怔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即摇头,脸上带着老实本分的惶惑:“回大人,奴婢……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这位苏娘子。只是、只是偶尔在嬷嬷们闲话时,听她们提过一嘴半句的,说是……说是以前的一位娘娘还是夫人什么的,后来出了事,就再没音信了,像是在说很久以前府外的传说……”她声音渐低,显得局促不安。
沈清秋面色未动,继续问道:“那你最近在府中走动,可觉得有谁行迹不太寻常?比如举止躲闪、言谈鬼祟之类?”
小桃蹙眉认真想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地回道:“大人这么一问……倒是后院有个专管浣洗的粗使婆子张妈,近几日是有些怪怪的。平时她只埋头干活从不多事,可这两日奴婢好几次瞧见她远远躲在回廊角门那儿,探着头往东跨院那几间空置的客院方向张望,奴婢走得近了,她就慌里慌张地低头走开……奴婢也不知她是丢了东西还是怎么的。”她的话语间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惶恐,生怕说错了什么。
东跨院?那几个院子因为位置偏僻,常年空置,只偶尔有远道而来的穷亲戚或清客短住几日。沈清秋眸中微光一闪,面上却不显,只温言道:“嗯,辛苦了。此事无妨,或许是些杂务。你留点心便是,若再见到她有异常之举,不需惊动,悄然过来告知冬管事一声即可。”
“是,奴婢记下了。”小桃连忙应声,抱着花瓶快步离开了。
沈清秋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投向小桃方才提及的东跨院方向。看来,平静的府邸之下,暗流已经涌到了脚边。他脚步一转,并未朝东跨院去,反而朝着书房的方向行去。若要引蛇出洞,还得先从这“鬼祟”的张妈查起。
书房设在府邸较为僻静的一隅。人还未至,一阵刻意压低、却又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的争执声便从半掩的书房门扉后隐隐传来。
沈清秋脚步一停,无声地靠近门边,透过门缝向内望去。
只见府里的刘管家堵在门内,正不耐烦地对着门外两个陌生的男子说话。其中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穿着半旧的灰色棉袍,容貌方正却一脸激愤,另一个则像是随从,眼神颇为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灰袍男子气恼的声音拔高了:“……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是正经来寻亲的!我家小姐分明寄住在你们沈府,我们是得了信的!你们这是不讲理!好端端一个尚书府,推三阻四,难道怕我们赖上不成?!”
刘管家则毫不客气地反驳,语气硬邦邦:“这位老爷!我家老爷规矩在此!主院东跨院是主子们歇息待客的地方!你说有小姐住这儿,口说无凭!一无人证二无信物,谁知道你们是真是假?再说了……”管家压低了声音,带上一丝警惕,“府中近来本就风声紧,突然冒出你们这不清不楚的亲戚来认亲,府上的主子们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扰的?快请吧!”
灰袍男子气得脸色发白,正待再吵,沈清秋已抬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门扉,面容平静地走了进去。
屋内争执的两人都是一惊。刘管家一见沈清秋,慌忙躬身行礼:“大人!”
灰袍男子目光落到沈清秋身上,见他气度非凡,又听管家口称“大人”,脸上怒气稍敛,眼中透出几分打量和急切的求助意味,也拱了拱手:“这位大人……”
沈清秋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管家身上:“何事在此争执喧哗?”
不等管家回答,那灰袍男子已抢先一步,语速急促地解释:“在下苏明,乃淮州人士,此次携家仆前来京城寻亲!我家小姐乃先头故去的一国之后苏菱歌的亲表妹!我们得了准信,知晓她前些日子落脚在贵府东跨院寄居!可这位管家百般阻挠,死活不让我们相见,更说不识得什么苏菱歌!我等千里而来,实在情急,言语多有冲撞,还请大人明鉴做主!”
沈清秋心中“咯噔”一跳。苏明?苏菱歌的表兄?
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
他面上不动声色,眉头却微皱,转向管家,语气带着询问:“刘管家,可有此事?东跨院确实安排客人住下了?”他目光紧锁管家,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表情。
刘管家被沈清秋目光一摄,头皮微麻,腰弯得更低了,语气也急促起来:“回大人!这……这……这几日是有位娘子住进了东跨院的‘清漪居’……但只报了是个寡居的远亲来京办事,暂住几日,没、没说姓什么呀!而且这人……”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苏明,声音压低几分,“神神秘秘的,出门都用纱帽遮脸,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敢多问?这苏老爷突然上门指名道姓找苏小姐,还说是表亲,没有凭证,小的……小的实在不敢轻信!怕是……怕是有人冒充!”
沈清秋的目光重新落回到苏明那张焦灼而显得异常坦诚的脸上:“苏先生,既是认亲,想必应有凭证?譬如书信、信物之类?”
苏明闻言,如蒙大赦,急急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方细帕包裹着的物件,小心翼翼打开,露出里面一枚温润的玉佩。他双手捧着玉佩递向沈清秋,眼神恳切:“大人请看!这是我家小姐在淮州时随身携带、从不离身的家传玉佩!临行前特交予我保管,嘱咐我来京若找到她,以此物为凭!”玉佩上刻着一个古朴简练的凤凰纹样,凤羽飞扬,虽不算绝世珍品,但纹样古朴大气,是确凿无疑的苏氏家族徽记!
沈清秋接过玉佩,指尖触感温凉。他垂眸细细摩挲辨认那独特的凤纹,又与心中早已知晓的苏家族徽印记飞速比对。分毫不差!此物为真!
他抬眸,眼底深处已转过无数思量。伪造一枚印信或许容易,但苏菱歌的贴身家传玉佩……尤其是这种并非价值连城却极具象征意义的老物件,绝非仓促间能仿制得惟妙惟肖。此人身份八成可信。可苏菱歌为何匿迹于此?又为何允许苏明在此时、以此种方式寻来?她难道不知身份暴露的危险?那封暴露她行迹的密报……和她故意为之的“暴露”行径……
思绪电转只在瞬间。沈清秋面上露出沉吟之色,片刻后,他转向管家,语气转为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既是苏家老亲,有家传玉佩为凭,错不了。刘管家,苏家小姐暂居‘清漪居’,引这位苏先生过去吧。”
刘管家虽然仍是一脸犹豫不情愿,但见沈清秋神色笃定,也不敢再多言,只得躬身应道:“是……谨遵大人吩咐。”他侧身让开门口,板着脸对苏明主仆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神里的戒备却丝毫未减:“这边请吧。”
苏明如释重负,脸上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对着沈清秋深深作揖,语带感激:“多谢大人明察!多谢大人成全!”他说完,便带着那沉默的随从,步履匆匆地跟着管家,朝着东跨院的方向疾步走去。
沈清秋并未立刻离开书房。他负手立在门边,目光沉沉地追随着苏明消失在庭院拐角的身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封密报坚硬的纸角。冬日的寒气弥漫在空旷的庭院里,远处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曳着投下纷乱的枯影。
苏菱歌……
这个深藏了十年的名字背后所牵扯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死而复生”的谜团那么简单。那故意暴露的行迹,苏明的突然来访,府中婆子鬼祟的窥探……如同一张无形的蛛网正在迅速铺开。他身在其中,看似握有一二线索,实则仍旧身处迷雾的中心。引线已经点燃,潜藏的“卧底”,此时是否也已悄然就位?
该见见这位“一国之后”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