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东跨院“清漪居”笼罩在一片异样的静谧之中。庭院里几株瘦梅枝桠上压着薄雪，透着一股子清冷的倔强。屋门紧闭，待刘管家引着苏明二人退去，沈清秋并未立刻动作，只独立于覆雪的梅枝下，目光沉静地审视着那扇隔绝内外的门扉。空气中仿佛凝结着无形的冰棱。
片刻，他敛去多余神色，步履沉稳地踏上石阶，抬手叩响了紧闭的门。
“笃笃笃。”声如珠玉坠盘，清脆而不失礼度。
屋内并无立即回应。过了约莫半息，才传来极轻微的门栓滑动声。门从内里被拉开一道缝隙，开门的仍是苏明那沉默的随从，侧身肃立。
沈清秋颔首而入。
室内陈设清雅素净，一榻，一几，两把官帽椅，靠墙一个半旧的楠木多宝阁，搁置着几卷残书，颇有几分文气。空气中飘散着一缕清冷的寒梅幽香，掩去了些许屋内的药草余味。
屋中央的官帽椅上，端坐着一个人影。
那女子身段纤秀，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不失整洁的月白色素绒棉袍，外罩一件半旧但依然雅致的鼠灰色对襟比甲，乌发梳成一个极简单的圆髻，髻上只别了一支莹润通透的白玉簪。然而，最令人心头一凛的，是她头上戴着一顶垂至肩颈的深色轻纱幕离，将面容遮得密不透风，唯在垂坠的纱幕间隙，隐约可见其弧度优美的下颌与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
她并未起身，只是微微侧首，隔着纱幕，“望”向来人方向。那姿态，沉静如水，不见半分方才苏明所表现的焦灼失态，反而透着一股历经劫难后沉淀下来的、近乎冰冷的从容。
苏明站在一旁，见沈清秋进来，连忙深揖行礼，脸上带着感激与一丝复杂难言的忧虑：“太傅大人……”他欲言又止，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静坐的女子。
沈清秋淡淡扫了苏明一眼，目光便落回那端坐的身影上，声音平稳无波：“苏娘子。”
轻纱幕离后的女子，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一个极淡、几乎捕捉不到的笑意。随即，一个声音从幕离后传来，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病后的沙哑，却吐字清晰，节奏舒缓，带着刻入骨子里的优雅韵致：
“沈太傅大驾光临，寒舍简陋，失礼了。妾身......行动不便，未能起身相迎，还望太傅海涵。”
这开场白，客气周全，语调不徐不疾，仿佛只是在与一位寻常访客寒暄，而非刚刚经历过十年生死逃亡、自毁容貌潜藏于此的“暴毙”皇后。那份刻意的镇定与优雅，在此时的场景下，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诡异感。
“苏娘子无需多礼。”沈清秋目光掠过她袖口外置于膝上的双手——那双手十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只是肤色同样透着不健康的苍白——丝毫看不出伤痕。密报中的“自毁容貌身形”被这精致的包裹和沉静的姿态完美掩盖。他开门见山，“苏明先生以亲族之名寻访，沈某特来确认。据先生言，娘子乃昔日苏菱歌娘娘之表亲？然沈某所知，苏娘娘似乎并无同姓血亲在世？”
此言一出，静立一旁的苏明身体微不可查地绷紧。
幕离后的女子却没有丝毫震动。她静默了一息，随即，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从纱幕下溢出，悠长而空渺，像一缕捉摸不定的烟。
“……太傅洞察入微。”
她的声音依旧平缓，无悲无喜，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过往：
“既是先生将您引来，又已至此……再行遮掩，反是小家子气了。”她微微顿首，姿态依旧是那般的沉静，“……不错。妾身……并非她的表妹。”
幕离轻轻抬起一个微乎其微的弧度，纱帘之后，那似乎从未改变过的、清冷而优雅的视线，“穿透”纱幕，稳稳地、毫无避讳地落在沈清秋脸上。
“——妾身便是苏菱歌本人。”
“——十年前，你们史书载录上，‘暴毙’于冷宫的先国后。”
她的语调依旧舒缓，字字清晰，却字字如冰锥，将尘封十年的血腥真相缓缓凿开。没有悲愤的控诉，没有凄厉的呐喊，只有一种历经炼狱淬炼后的、死寂般的平静陈述。
瘫软在椅子上的苏明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双目圆睁，瞬间失语。
沈清秋眼神深处寒芒微闪，面上依旧不动如山：“此言令人震惊。娘娘‘凤体’早已入殓妃陵，天下共知。”
“入殓……”幕离后传来一声极细微的低笑，带着一丝被极力压抑的、冰凉的嘲讽尾音，如同冬日雪夜下松针上凝结的冷霜坠落，“……妃陵里躺着的那堆白骨，自然不会是我本人。”
她的声音骤然压低了几分，语速却丝毫未变，依旧维持着那份令人心悸的优雅平静：
“那是一场金碧辉煌的死遁，沈太傅。一场用至亲骨肉做引、用我的名节性命为祭的……彻头彻尾的骗局。只为将‘苏菱歌’这个名字，连同她所代表的一切……彻底埋葬。”
她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曲了一下，白玉般的指节绷紧了一瞬，又缓缓松开。仿佛那滔天的恨意也只如湖面的一圈涟漪，稍纵即逝。
“……为了活着，为了不成为那愚蠢骗局的祭品……我只能将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死人’。”她似乎轻轻抚了一下被面纱覆盖的面颊，动作带着一种刻骨的、神经质的轻柔，“……皮相骨肉，皆是负累。既是拖累我做‘活死人’的负累……毁去便是。太傅可满意这答案？”
沈清秋凝视着那方厚重的幕离，似乎想穿透那层阻碍看清其后真正的面容与表情：“既已脱身，远遁山野方为上策。何苦再入漩涡，甚至冒险潜入沈府？”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直指核心。
“远遁山野？”苏菱歌重复着这四个字，语带微嘲，终于泄露出丝缕不易察觉的尖锐，“……是远遁山野了十年……可曾躲过那双暗处的眼睛？”
她停顿了一瞬，仿佛在调整呼吸，再次开口时，已恢复了之前的沉静舒缓：
“沈太傅在东骞边境‘无意’发现的那点蛛丝马迹……‘苏菱歌’的狼狈暴露……我只能说是……承蒙背后那只操控棋盘的黑手关照了。”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在冰面上凿刻：
“十年来，我如同被困于蛛网上的蝴蝶，自以为逃出生天，实则一举一动皆在蛛丝的震颤中。半年前开始……我能匿迹的地方，便只剩那条……被安排好的道路——通往京城，最终通向太傅您的府邸。”
“我倦了逃，也倦了躲。”她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隔着纱幕，那份被压抑到极致反而呈现出绝对沉静的力量清晰地传递出来，“也倦了……只做一个活着的‘祭品’。”
沈清秋不动声色：“娘娘想如何？”
“如何？”苏夕颜发出一个极轻的、近乎气声的轻笑，“我要洛君尧——”
幕离微微晃动，纱幕下的唇齿清晰吐出两个字，语调温婉如昔，却字字凝着万载寒霜：
“——死。”
那一个“死”字，轻飘飘落在地上，重逾千钧，带着焚尽一切、玉石俱焚的疯狂决绝。
她说完这句，仿佛耗尽了某种支撑的力量，身子微微向后靠回椅背，语气竟又诡异地平和下来，带着一种谈判的从容：
“因此，我来了。与祁连阁达成了一项小小的……共识。由他们牵线，找到了太傅您。”
她的指尖轻轻搭在扶手上，轻轻点了一下：
“我被‘驱赶’着暴露的行踪、沿途留下的线索以及所能触及的核心秘密……都可作为交换。”她那沉静的、隔着纱幕的“视线”再次稳稳锁定沈清秋，“条件，我向祁连阁提了，想必他们也已经转告给太傅……”
她语速不变，每一个音节都优雅清晰：
“——我要他身败名裂，挫骨扬灰，彻底消亡。”
“而我要付出的代价，除了这些年积累的些许微末情报……便是……”
幕离之下，那优美的下颌线条似乎抬了抬，声音带上了一丝细微、却不容错辨的、冰冷的笑意：
“……东宫储君，洛冰河。”
“此子……任由沈太傅处置。”
“无论是生是死，是废是囚……我......绝不干涉分毫。”
房间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火盆里的银丝炭沉默地燃烧着，发出微弱的光芒，映得人影幢幢。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血腥交易的气息。幕离后的女人端坐着，姿态依旧优雅从容，像一件完美无瑕、却裂痕遍布的玉器，平静的表象下是早已崩坏到极致、只余下毁灭执念的内核。
沈清秋立在原地，目光深如寒潭，沉默地审视着眼前这位将优雅与毁灭完美融合的“前朝国后”。十年血债，父债子偿？
有意思。
棋局之上，最后一枚隐藏最深的棋子，终于露出了她冰冷的刃锋，指向了那至高无上的王座。
“好啊，娘娘，希望祁连阁与您，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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