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的训练馆比想象中更冷。你站在营养区的不锈钢操作台前,看着窗外的天色从深黑慢慢过渡到灰蓝,玻璃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拳力之巅"几个烫金大字蜿蜒流下,在台面投下扭曲的倒影。白大褂的袖子有点长,擦过称量勺时发出轻微的布料摩擦声,你抬手卷袖子的瞬间,闻到自己手上还残留着昨晚消毒洗手液的柠檬味。
操作台上的电子秤显示数字"25.0",精准得像是手术刀划过皮肤的切口。你把最后一勺乳清蛋白粉倒进玻璃摇摇杯,勺底和杯壁碰撞发出脆响,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旁边六个蒸蛋排成整齐的一列,蛋白部分在冷光灯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蛋黄的位置分毫不差地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这是你在大学实验室养成的习惯,精确到近乎偏执。
"优质蛋白25克,复合碳水40克,脂肪控制在8克以内..."你轻声念着营养方案,指尖划过平板电脑上的选手档案。尤里的资料页停留在"饮食禁忌"一栏,大片空白像是被雪覆盖的西伯利亚荒原。只有最下方用灰色小字标注着"偶发性不明过敏源",像荒原上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时映出你略显疲惫的脸。是微信通知,那个灰色小人头像旁边跳出一行字:"对方正在输入..."。你盯着那几个闪烁的圆点,想起昨晚那个举着加油牌子的熊猫头表情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台面。
电子秤突然发出"嘀"的一声提示音,打断了你的思绪。六点整,尤里该到了。
训练馆大门的液压杆发出沉闷的声响,你几乎立刻就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不是张教练那种带着拖沓的咚咚声,而是精准、均匀、像节拍器一样的响动,每一步都踏在地面接缝处。你握着摇摇杯转过身,正好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营养区门口。
尤里今天穿了件黑色连帽运动服,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运动服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结实的肌肉线条,随着他放下训练包的动作,肱二头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他没戴耳机,这和资料里写的"时刻佩戴降噪耳机"习惯不符。训练包带勒在肩膀上,布料被肌肉撑起明显的棱角,像座移动的小山丘。
"沃科夫选手,早上好。"你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根据你的晨训计划,我准备了蛋白质餐——"
话音未落,你注意到他的视线停在了操作台的蒸蛋上。灰蓝色的眼睛在帽檐阴影下看得不太真切,但你能感觉到那瞬间的停顿。然后,尤里很轻微地后退了半步,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就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似的。
"这些是为你准备的。"你拿起一个蒸蛋示范,蛋壳已经被巧妙地剥开,露出完整光滑的蛋白,"水煮蛋的蛋白质吸收率最高,25克优质蛋白刚好满足——"
"нет。"
低沉的单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俄语口音。尤里微微摇头,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表情,但你能看见他右手不自觉地缩到了身侧,指关节轻轻摩挲着旧伤疤——就是昨天你注意到的那道闪电形状的疤痕。
你愣住了。入职培训模拟过各种情况,包括选手拒绝调整饮食的激烈争执,却没教过怎么应对这种沉默的抗拒。
"沃科夫选手,这是根据你的训练强度制定的营养方案..."你试图解释,把蒸蛋往前递了递。
尤里突然抬起头,帽檐滑落露出整张脸。左眉果然在轻微抽搐,频率和昨天看到的一样稳定。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戴着手套的食指,缓慢而坚定地指向蒸蛋,然后再次摇头。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户斜射进来,在蒸蛋光滑的表面折射出刺眼的光斑,你们之间的空气仿佛也凝固成了透明的冰块。
"怎么回事?站着不动搞什么名堂?"
张教练的声音像块石头砸破了这诡异的平静。你转身看见他提着那个永远不离手的保温杯,军绿色运动服的领口还沾着昨天的茶渍。他几步走到操作台边,保温杯重重磕在台面上,茶水溅出来几滴,刚好落在你整齐排列的蒸蛋旁边。
"耽误了十分钟训练你知道吗?"老张的目光在你和尤里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停在你手里的蒸蛋上,"不就是几个蛋吗?赶紧让他吃完去训练!"
"教练,他不愿意吃。"你尽量克制语气,"可能需要了解——"
"了解什么?他就是欠收拾!"老张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你,唾沫星子溅到你的白大褂前襟,"三年前刚从西伯利亚那个鬼地方挖来的时候,顿顿就是黑面包加生鸡蛋,现在倒成大爷了?"
你感到一阵火气涌上心头,但职业素养让你保持冷静:"合理的营养搭配是科学训练的基础,强迫进食可能导致——"
"科学?我带出五条金腰带就是最大的科学!"老张突然提高音量,保温杯猛地砸在操作台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要么现在就让他吃下去,要么你收拾东西滚蛋!"
冰冷的愤怒沿着脊椎爬上来。你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却注意到尤里的变化。他一直低着头,帽檐几乎碰到胸口,左手死死攥着运动服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最奇怪的是他的呼吸节奏——原本平稳的气流变得急促起来,像台出故障的风箱。
就在这时,你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不是普通的消息提示音,而是微信视频通话邀请的特有铃声。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这个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老张的目光立刻像探照灯一样射过来:"上班时间摸鱼?我看你这大学生——"
"抱歉。"你打断他,侧身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竟是那个灰色小人头像——尤里。
你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男人。他依然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但耳朵尖明显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就在你犹豫要不要接这个显然发错的通话时,手机屏幕自动暗下去,弹出一条微信消息预览。
屏幕上静静躺着一个熊猫头表情包——圆滚滚的黑白小人九十度鞠躬,头顶飘着"对不起"三个字的注音版。发送时间显示:凌晨3:02。
昨天晚上你收到"加油"熊猫头后就睡着了,完全没看到这条道歉消息。凌晨三点零二分...这个时间点让你心里咯噔一下。营养师的职业本能瞬间启动——如果是食物过敏反应,通常会在食用后30分钟到2小时内出现症状。
你猛地抬头看向尤里。他似乎察觉到你的注视,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左手抓得更紧了,连手臂上的肌肉都在轻微颤抖。
"沃科夫选手,"你放低声音,试图让语气听起来温和,"你是不是...对鸡蛋过敏?"
尤里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几秒钟的沉默后,他缓慢地抬起头,帽檐彻底滑落。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你从未见过的情绪——不是擂台上的凶狠,也不是训练时的冷漠,而是一种混合着紧张和窘迫的闪躲。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几次,最后用极其生硬的中文挤出几个字:
"怕...过敏。"
这三个字像生了锈的钉子,每个字都磕磕绊绊。你还没来得及回应,就看见尤里深吸一口气,突然抓住运动服领口往下用力一扯——
大片鲜红色的皮疹赫然出现在他的颈部和锁骨区域,像地图上蔓延的河流,形状破碎而不规则。最严重的地方已经连成一片,颜色深得发紫,看起来触目惊心。皮疹的边缘还微微肿起,与他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档案里只写了不明过敏源..."你喃喃自语,突然想起昨天他手腕上那条儿童尺码的小熊银链。这个能一拳打穿沙袋的男人,此刻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抓着衣领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张教练也看到了那些皮疹,原本怒气冲冲的表情愣住了,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出话来。保温杯的保温效果显然不太好,此刻已经不再冒热气,像个被遗忘的道具。
"我...我马上换别的蛋白质来源。"你立刻转身,将那些蒸蛋拢到一边,动作快得差点碰倒旁边的蛋白粉桶,"希腊酸奶加杏仁,蛋白质含量相当,升糖指数更稳定..."
你的手指在操作台上飞快移动,撕开酸奶包装盒时差点划破手指。电子秤再次亮起,数字稳定在"25.3"。你倒杏仁的时候手有点抖,几颗掉在了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了,试试这个。"你把重新准备好的早餐递过去,尽量让语气保持专业平稳,"杏仁记得细嚼慢咽,你的肠胃可能需要适应。"
尤里接过餐盘时,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你的手背。比上次测心率时更烫,像是揣着块滚烫的烙铁。他低着头快速吃起来,帽檐遮住了表情,但你能看到他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左眉的抽搐也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咀嚼时脸颊肌肉的轻微起伏。
张教练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咳...下次有过敏直接说嘛,搞得这么麻烦。"语气明显软化下来,甚至带上了点不自然的尴尬。他拿起保温杯,嘟囔着"我去看看其他人训练",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营养区。
营养区只剩下你们两个人,气氛变得异常安静。你能清楚地听到尤里吃东西的声音,还有窗外逐渐变大的车流声。阳光已经完全越过窗台,在地面投射出长方形的光斑,灰尘在光束里缓慢舞蹈。
尤里突然抬头看你,嘴里还含着酸奶。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像受惊的动物一样迅速低下头,但你捕捉到了他灰蓝色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情绪——像是某种笨拙的感激。几秒钟后,你的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你拿出手机,灰色小人头像旁边出现了一个新的熊猫头表情包:圆滚滚的黑白小人举着块写有"谢谢"的牌子,脸颊还带着两团红晕。
七点差十分的时候,尤里吃完了早餐。他把餐盘放在操作台上,盘子里干干净净,连一滴酸奶都没剩下。你正低头记录进食数据,忽然听到金属碰撞的轻响。抬头看见他正将一个银色的摇摇杯放在你手边——是你刚才调制的蛋白粉饮料,已经被他拧开盖子,递到了你面前。
"训练...一起?"他又用那种生硬的中文问道,左手不太自然地蜷曲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表达。
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邀请你去训练区。营养师通常只需在餐前餐后出现,记录数据即可。但看着他眼里的期待——那是一种混合着紧张和期盼的复杂眼神——你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力量训练区比营养区空旷得多,金属器械在冷光灯下闪着寒光。尤里径直走向最角落的卧推架,那里离其他选手最远。他放下训练包时,特意将你的摇摇杯放在器械旁边的防滑垫上,位置明显经过调整,正对着你的最佳观察角度。
你站在原地,看着他开始热身。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每个拉伸都到位得像是教科书示范。当他俯身准备做第一个卧推时,突然停顿了一下,转过头看向你,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同时竖起了左手大拇指。
微信提示音再次响起。你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出新消息预览:一个戴着拳套的熊猫头正在挥拳,旁边写着四个字:训练,加油!
阳光爬上对面的器械墙,在尤里的训练服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你握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摇摇杯,突然意识到,也许这头来自西伯利亚的"冰原野兽",并不像所有人说的那么难以接近。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尝试靠近那道可能灼伤他的温暖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