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尘没说话，手里的竹杖轻轻敲击着青石板地面，笃、笃、笃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老人缓缓走到书架前，布满皱纹的手指拂过那些陈列整齐的典籍，指尖停在《张氏族谱·第十五卷》的位置——正是张寂言藏抄本的那一排。
"《族史概要》？"张玄尘拿起一本泛黄的书卷，书页在他手中发出酥脆的响声，"老夫记得，你上个月的小考已经拿了满分。"
张寂言的喉结又动了动。袖管里的桑皮纸筒硌得手臂生疼，后背渗出的冷汗正顺着脊椎缓缓下滑。他盯着自己那双穿着布鞋的脚，忽然注意到青石板缝隙里结着细小的冰晶。
"温故而知新。"他说出这句话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左眉骨的疤痕又开始发烫，这次比刚才更剧烈，仿佛有针在皮肤下游走。
老人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张寂言猛地抬头，正对上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睛。张玄尘的瞳孔颜色很浅，在灯火下近乎透明，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怀里的位置。
"这藏金阁的书，不是谁都能看的。"竹杖轻轻挑起张寂言外面那件棉袍的衣襟，带起一阵冷风。少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却不敢有丝毫躲闪。
羊皮卷的边角从袍子里露了出来，奶白色的皮质在灯光下格外显眼。张寂言感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头皮发麻，握紧的拳头里全是冷汗。
张玄尘的目光在那卷羊皮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开。他转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卷着雪沫立即灌了进来，吹动了老人银白的胡须，也吹得烛火剧烈摇晃起来。
"明日卯时，去玄武岩密道。"老人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别迟到。"
张寂言愣住了。这句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原本准备好的辩解和谎言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张玄尘佝偻的背影，突然发现老人右手小指缺了一截，断口处的疤痕在袖口偶尔露出的瞬间，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
"长老..."他试探着开口，声音干涩，"试炼...不是还要等三个月吗？"
张玄尘慢慢转过身，竹杖在地面划出半道弧线，最终停在张寂言脚下。"有些人，注定要早一步开始。"老人的目光扫过少年苍白的脸，在他眉骨的疤痕处停顿了半息，"你祖父参加试炼时，也是十五岁。"
这话像重锤击中了张寂言的心脏。他猛地抬头，撞进老人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里。藏金阁的青铜灯盏忽然"噼啪"一声爆出灯花，光晕骤亮的瞬间，他看见张玄尘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
"带着你的书。"竹杖轻轻点了点张寂言藏着羊皮卷的位置，"有些东西，早一天明白，或许就能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张玄尘转身离开时，竹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似乎比来时沉重了许多。藏书阁的门被轻轻带上，青铜风铃最后发出一串细碎的响声，如同叹息。
张寂言还保持着呆立的姿势，直到外面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后背紧贴着书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怀里的羊皮卷已经被冷汗浸透，变得沉重而黏腻。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隐约有狼嚎声从远处传来，在寂静的雪夜里拉出长长的尾音。张寂言颤抖着解开腰带，将湿透的羊皮卷摊在膝头。祖父的字迹在摇曳的烛光下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从纸页上活过来。
他翻到密录的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泛黄的丝帛。颤抖的手指将丝帛展开，三行暗红色的字迹赫然映入眼帘：
"削皮炼狱，九死一生。"\
"百劫锻体，失魂忘川。"\
"若记此誓，永堕血海。"
每一行字的末尾都画着一个诡异的符号，像是眼睛，又像是伤口。张寂言忽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翻转羊皮卷——在密录最后一页的夹层里，藏着几片干枯的花瓣，暗红色的纹路像血管一样分布，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息。
"失魂忘川..."少年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那几个字。忽然，他明白了祖父临终前眼神中的恐惧从何而来。家族传说中那些完成试炼却变得沉默寡言的先辈，那些关于"记忆献祭"的模糊流言，此刻都有了清晰的指向。
藏书阁的钟突然敲响，沉重的钟声在雪夜里回荡。已经亥时了，距离卯时还有四个时辰。张寂言将丝帛和羊皮卷小心地贴身藏好，抓起抄满密典内容的桑皮纸，快步走出藏金阁。
回廊里的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打在脸上微微发疼。他裹紧棉袍，沿着结冰的回廊朝自己的住处跑去，每一步都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经过族长大殿时，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高高的牌楼上挂着两盏惨白的灯笼，在寒风中左右摇晃，像两只窥视着猎物的眼睛。
"别迟到。"张玄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少年忽然停下脚步，回手摸了摸怀里的羊皮卷——那里不仅藏着试炼的秘密，还藏着张家千年传承最黑暗的真相。
左眉骨的疤痕再次发烫，这一次，张寂言仿佛在灼烧感中看到了无数人影。他们穿着同样的靛蓝棉袍，眼神空洞地走向长白山深处，走向那个被称为"削皮炼狱"的玄武岩密道。
雪落在他的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张寂言深吸一口气，将抄本塞进怀中，加快脚步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回廊尽头。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从踏入藏书阁的那一刻起，有些命运就再也无法逃避。
卯时的钟声即将敲响，而玄武岩密道的入口处，已经站着一个人影。张玄尘望着漫天飞雪，手中的竹杖轻轻敲击着脚下的冻土，等待着那个即将踏入命运漩涡的少年。他的右手小指断口处，暗红色的疤痕在雪光映照下，隐隐泛着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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