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之上

灵堂灰烬（唐梦梦第一视角）

　　长途汽车像个巨大的铁皮罐头，在坑洼的省道上颠簸了整整六个小时。

　　窗外熟悉的田野、低矮的房舍、蒙着灰尘的街边小店，像褪色的旧胶片一帧帧掠过，带着一股陈腐的、令人窒息的乡土气息。

　　十年了，这个小县城似乎被时间遗忘，又似乎被加速侵蚀，透出一种破败的疲惫。

　　“家”的味道，是香烛纸钱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呛人气息。

　　父亲站在老宅斑驳的院门口。他老了，背脊佝偻得更厉害，头发白了大半，浑浊的眼睛里是熬夜后的血丝和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

　　看见我拖着行李箱走近，他只是抬了抬眼皮，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引我进了院子。

　　哭声、念经声、嘈杂的议论声瞬间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把人淹没。

　　小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

　　正屋临时布置成了灵堂，奶奶的遗像摆在正中，被层层叠叠的花圈簇拥着，照片上的老人眼神空洞，表情模糊。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香烛味，还有汗味、烟味、廉价点心的甜腻味。

　　母亲坐在灵堂角落的一把旧藤椅上。她穿着件半旧的黑色外套，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石雕。那张曾经严厉、后来被怨恨和操劳刻满沟壑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

　　她的目光扫过我，没有温度，没有波澜，就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十年光阴，母女之间最后那点微弱的联系，似乎也在这冰冷的注视中断裂了。

　　“哟，梦梦回来啦！” 一个尖锐的女声刺破嘈杂，是二姑。她扭着发福的身体挤过来，带着一身刺鼻的雪花膏味，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来回扫射。

　　“啧啧，大城市回来的就是不一样啊，这气质…就是，怎么看着还是这么瘦？脸色也不太好？是不是一个人在外头太辛苦啊？” 她的声音拔高，带着刻意的“关心”，瞬间吸引了周围好几道目光。

　　“女孩子家，这么拼干嘛？早点找个依靠才是正经！” 旁边一个记不清是哪房的婶子立刻接上话茬，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三十一了吧？不小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上小学了！眼光别太高，找个老实本分的，能过日子就行！你看你妈，当年……”

　　她的话戛然而止，显然意识到提到了不该提的人。气氛瞬间凝固了一下，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角落里的母亲。母亲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一股冰冷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我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维持表面的平静。“二姑，婶子，我先去给奶奶上柱香。” 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穿过那些粘稠的、带着审视和议论的目光，走到灵堂前。拿起三支香，点燃，对着奶奶的遗像鞠躬。香灰簌簌落下，像无声的叹息。奶奶，那个模糊的影子…她爱过我吗？

　　或许在弟弟出生前，也曾给过懵懂的我一点微弱的温暖？那些记忆早已被后来的风暴撕扯得粉碎，只剩下此刻灵堂里这令人窒息的虚伪和冰冷。

　　刚直起身，一个身影挡在了面前。

　　是弟弟唐宇。他长高了，眉眼间依稀能看到父亲的轮廓，眼神却带着一种被过度保护的、不谙世事的疏离。

　　他看着我，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姐，爸让你去后面帮忙清点一下收到的奠仪礼金。”

　　他身后，站着一个穿着崭新黑色羽绒服的年轻男人，眼神躲闪，带着一种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局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是他！那个比唐宇还大一岁的“哥哥”——唐辉。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父亲…他居然让那个女人的儿子，出现在了奶奶的灵堂上！这个认知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神经末梢。

　　唐宇那理所当然的指使，唐辉那故作低调却掩不住的存在感…像两个巴掌，狠狠扇在我的脸上。

　　在这个家里，我这个“长孙女”，终究只是个被边缘化、被使唤的工具人。而那个“野种”，却能在父亲羽翼的庇护下，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

　　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愤怒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我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唐宇，踉跄着冲出灵堂，冲进后面堆放杂物、弥漫着霉味的昏暗厢房。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却无法平息胸腔里翻腾的岩浆。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十年筑起的冷漠盔甲，在这个腐朽的“家”面前，不堪一击。那些被刻意遗忘的伤害、被压抑的委屈、被无视的痛苦，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心脏。

　　贝贝…

　　那个名字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那个遥远城市里，用沉默和行动一点点渗透进她冰冷世界的男人。

　　他带来的那种微弱却真实的“安心感”，在此刻剧烈的痛苦和屈辱对比下，显得如此虚幻，又如此…渴望。

　　（内心OS：贝贝…如果你在这里…如果你看到这一切…看到我是从怎样一个腐烂的泥沼里爬出来的…你还会觉得…我值得你那样去“筑巢”吗？）

　　（你眼中的澄澈…会不会被这片污浊污染？变成怜悯？变成…厌恶？）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理智的堤坝彻底崩溃。

　　在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手指凭着本能，颤抖地划开了手机屏幕。通讯录里，那个被她设置为“Gym-B”的名字，此刻像一个溺水者眼中唯一的浮木。

　　她甚至没看清自己拨出的是电话还是信息。冰冷的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冰冷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也冲垮了最后一丝强撑的自尊。

　　“贝贝…” 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微弱得如同濒死的呜咽，“…救我…我撑不住了…这里好冷…好可怕…”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压抑不住的、绝望的抽泣声，在狭小冰冷的杂物间里回荡。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一个低沉、沉稳、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奇异力量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像黑暗里骤然亮起的一道光：

　　“梦梦，位置发给我。”

　　“等我。”